展昭隻覺滿目美景,目不暇接,身畔清荷紅裳翠蓋,如夢如幻,對麵那人倜儻風流,難描難畫,晚風習習,水麵輕搖,展昭已是如癡如醉了。
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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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折桂先許我
那夜月暗星沉,他和他執手對望。
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大遼狗皇帝竟思南下牧馬,我明日便要征戰沙場了。”
他說:“你放心自去。眼下我官銜和你平級,自當為你守護這一方青天。”
他說:“你帶了這巨闕,這劍的古樸也許能壓住你飛揚跳脫性子。”
他說:“你攜了這畫影,這劍的淩厲定能幫你取那敵梟項上人頭!”
於是換劍為盟,相視一笑,俱各無語。
英雄豪氣,也難擋這忒地情多。隻是情到深處,已無須多言。
這便是他和他的相知,如行雲遇到流水,不拖泥不帶水,卻山水鏗然有雨聲。
翌日,展昭隨軍出征抗遼,白玉堂奉旨留守開封。
脫下銀白長衫,換上紅色官衣,伸手執了那人巨闕,白玉堂站在了汴京街頭。
彼時白玉堂已受封禦前四品帶刀護衛,任職於開封府。因戰事吃緊,朝中官員極為忙碌。這京城治安本是開封府尹包拯之務,但包拯時任龍圖閣學士,又任諫官之職,公事繁忙,因此維護京城治安之職竟有大半落到了白玉堂頭上。
紅衣烏帽,黝黑長劍,汴京百姓還以為展大人未去,及至那人近了身,方才發現不是。雖一樣清瘦的身材,俊逸的麵容,但那人的眉宇之間,卻少了三分溫婉,多了七分淩厲。
白玉堂終於體會到了展昭的辛苦,破案也倒罷了,畢竟現在同仇敵愾之際,大案倒沒有幾起。隻是什麼攔馬救人、擒小偷、抓歹徒等等諸事竟是無日無之,直把個白玉堂磨得無計可施。磨得狠了,幾次便要痛下殺手,總念及展昭走時殷殷囑托,道是廟堂比不得江湖,凡事千萬收斂,且莫再感情用事,這才硬生生咬牙忍住,隻為了讓那千裡之外的人安心。
包拯也覺得麵前的禦前四品帶刀護衛越來越象展昭,幾回忙到深夜,暈黃燈火下侍立在旁青年沉靜的眉目,讓他幾疑自己看花了眼。
鶯聲漸老,新桐成梧,誰家鄰街的宅子裡伸出一枝桂花,上麵密密綴滿嫩黃色細細碎碎的花苞,已開始有黃葉飄落在汴京的青石階路上。
俯身撿起一片落葉,白玉堂無意識地把玩,抬眼正看到雁字陣,雁駐的地方原是北國,現在定是朔風凜冽,逼得這雁不得不南飛了。鐵甲寒衣,那人自小生在江南的身子,不知可還受得住?有一陣風揚起紅色衣角,原來汴京的秋也如許涼了。
有時候會在夢裡相見,並肩策馬馳騁遼原,征戰殺伐之隙聽他輕喚玉堂,醒來後卻隻能狠狠擦著那把巨闕。
笑看這聚散離彆,方是男兒本色吧?兩人的世界,除了彼此,還有更多。他前去抵禦外侮,為國為民;他便要為他守住青天,讓他安心。聚便珍惜所有,散便兩無拘礙,深澗桃花自開落,清山不礙白雲飛。
不斷有壞消息傳來,宋師遭伏,元帥被困,展副將隻箭退敵,身負重傷……
白玉堂每日便似被一把火燒灼,一口鋼牙幾乎咬碎,才生生控製住各種念頭。
但白玉堂終究還是有一念的,那念隻是等,等一個人回來。等得太苦,這念便成了執念。
雖然還是有壞消息,但總算是不斷有那人的消息。
“展昭,你千萬不能有事!”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時,白玉堂咬牙咒罵,“臭貓,你許了爺爺今生的,若敢食言,便是上天入地,爺爺也不饒你!”
這時卻有好消息傳來,宋遼交戰期間,遼夏卻暴發河曲大戰,西夏反敗為勝,遼元氣大傷,無力再戰,遂與宋簽定停戰盟約,宋軍即日班師回朝。
白玉堂大喜若狂,宋師回城那天,再也顧不得皇帝交待的維持京師秩序迎接王師的旨令,一早便縱馬飛馳,出城而去。
堪堪行了有三十餘裡地,見前方煙塵滾滾,軍士們一隊隊走來。
展昭正行在隊伍之中,此時太陽已經升起,暖洋洋照在人身上。陽光透過樹梢,照過半舊的旌旗,再落在展昭的頭發上,竟反射出炫目的光來。腰中懸著名劍畫影,通體銀白,便是潔白的劍穗兒,也是一塵不染。
白玉堂隻覺展昭似乎又消瘦了不少,清濯的麵龐上隱見塞北的風霜之色,但一雙明眸,仍清湛如煙飛雨潤的江南。
但最觸目驚心的,還是展昭肩膀上纏著的層層白紗。
這時展昭也看到了白玉堂,不由住了馬,眼中不知是悲是喜,隻定定地瞧著。
於是走過千山萬水,隔了來去的軍士,兩人的目光終於再次膠著。
再也顧不得其他,白玉堂施展輕身功夫,落在展昭身邊,輕輕握了那人的手,道:“貓兒,我們走!”微一使力,二人已從眾人頭頂越了過去。
展昭隻來得及回頭說了一句:“煩請稟告元帥,展某先行告退。”人便被白玉堂扯得走遠。
王師回京,聖上大悅,犒賞三軍,所有將領均官升一級。隻有副將展昭因身負重傷,未能到朝聽封。
是夜月朗星稀,他和他執手相望。
白玉堂看著展昭身上猙獰的創口,眉頭皺成了一團。展昭卻淡淡一笑道:“兩軍對陣,哪能次次全身而退?現在已不妨事了。”
白玉堂不忍再看,忙忙敷上盧大嫂的療傷藥,輕輕包紮好傷口。
窗外,有桂花香氣幽幽飄來。
白玉堂輕笑道:“貓兒,桂花都開了,明天便是中秋了呢。”
展昭不禁黯然,沙場征戰,不知遺下了多少白骨,想來一樣是有人盼著念著他們還鄉的吧。隻是有幾人如自己一般幸運,不負那人勞想,終於趕上了這輪月圓。
豈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白玉堂故意取笑道:“貓兒官至三品,明兒個又是中秋,倒正應了蟾宮折桂的好彩頭呢!”
此時月上東牆,皎皎清光映得內外澄澈,看著白玉堂言笑晏晏,展昭心中一動,也忍不住笑道:“玉堂,若我蟾宮折桂,你便是夜來新惹桂枝香呢!”
聽出展昭話中調笑之意,白玉堂惱羞成怒:“好個展小貓!今夜你便是桂,爺爺偏要折了你去!”
展昭微微一笑,握住那人的手又緊了些。
一陣風來,簌簌吹動一樹桂花,香氣愈發濃了。
折桂先許我,新染桂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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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知已當屬梅
冬月的天總是黑的早,申時方過,窗外的天已黑得透了。
展昭正在窗前握管揮毫,筆峰到處,一幅墨梅便躍然紙上。
今年汴京的冬天似乎特彆冷,一進臘月,便搓棉扯絮般下了幾場大雪,地上堆了足足有半尺多厚。
雖給行人出行帶來不便,卻也阻了不少雞鳴狗盜之徒。因雪地易留痕跡,所以眼見得大小案件也少了許多。
展昭倒難得地清閒起來,偏他又是閒不住的人,便央了公孫先生,暇時和他學畫梅花。
展昭未入廟堂時雖闖得南俠名號,現又在朝中擔任武職,卻出身於常州武進書香門弟,家中大哥也是進士出身。少時浸淫,於這書畫一道上也頗有些根基,因此才學數日,便已畫得似模似樣。
放下筆管,展昭嗬了嗬冰冷的手,對方才畫得墨梅頗感滿意。
許是那冰肌傲骨,時人愛梅成癡,當朝林和靖便有“梅妻鶴子”之說。開封府也置了不少。展昭屋外,便有兩株老梅。眼下雖是冰雪世界,這梅樹上卻綴滿了小小花蕾。
隻待一夜春風,便會開放了吧?
忽想起一次玉堂把自己比作蘭花,正惱他拿花來比堂堂男兒,卻被他一句話堵了去:“貓兒休小瞧了這蘭花,可是有‘花中君子’之稱呢。可不正和你這‘外表正經、騷在骨裡’的偽君子般配得緊?”
其實展昭卻覺得白玉堂倒和一種花更為相似,那花便是梅花。
欺霜鬥雪,傲骨天然,冰玉精神,不流時俗,都象極了那人。
地上積雪瑩然,映得天也有些灰白的顏色,叫人在房裡籠上一盆炭火,展昭方覺身上有了些暖意。
一抬頭看到床頭放的一件白色狐裘,展昭的嘴角不覺勾起一抹笑意。
狐裘是白玉堂執意留下的,白玉堂雖授了禦前四品帶刀護衛,無奈他那淩厲性子,實在是和官場不合,白玉堂也受不得官場諸多拘禁,竟當朝辭了封賞,隻領了一塊禦前聽調的金牌,瀟瀟灑灑地去了。
以展昭之意,也不願白玉堂身在官場,這人桀驁不訓慣了的,自折了雙翼在此,全是為己之故,他應該是博擊長空的蒼鷹,實不該困在這小小一隅。
白玉堂卻自有說辭:“貓兒,你我雖不同朝為官,卻仍然可以朝夕相見。你在你的廟堂,我在我的江湖,有時你被拘住了手腳,我卻不必有諸多顧忌,助起你來,反更方便。”
其實玉堂說得不錯,這樣的相處,兩人都更多了些隨意。
隻是陷空島商號眾多,生意也廣,白玉堂免不得東奔西走,才入臘月,便帶了商隊去了,說是前往漠北,去做一票皮草生意。臨去時說展昭南人的身體,原比不得北人耐寒,硬留下了這件狐裘。
白玉堂本就是錦尊玉貴的貴公子,又是陷空島五當家,出手自是闊綽得很。眼見得這件狐裘通體銀白,一點雜色也無,放眼汴京豪貴之家,隻怕也找不出幾件。展昭隻得苦笑,難道要讓他執行公務之際也穿著這樣錦貴的狐裘麼?
不過自從征遼歸來身負重傷之後,展昭真覺得自己的身體畏寒了不少。也許是今年的冬天冷得很,加上傷未痊愈,不能時時以內功護體之故。冷得緊了,便也顧不得那麼多,當真披上那件狐裘,紅衣白裘的走在琉璃世界裡。
倒真的溫暖了許多。
不時有書信傳來,陷空島訓熟的信鴿經常落在窗台,告訴自己他又去了何處,見識了何方風物。
展昭了然微笑,江湖遼遠,自己卻不能至。那麼他去了,也算是兩人同去了。
這次白玉堂去漠北時本來說好除夕之前必回的,奈何連日大雪阻了路程,隻怕這年前是回不來了。
展昭正在沉思,忽聽窗欞輕叩之聲,下一刻便被越窗而過的人晃花了眼。
“玉堂……”展昭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白玉堂依舊一身白衣,外麵也罩了一件白色狐裘,竟比室外的雪色更為耀眼。
白玉堂笑道:“今年漠北的雪大得緊,商隊都被阻住了。我擔心你一個人在汴京,身邊也沒個親人,所以急急趕了回來,卻沒想到這汴京的雪也下得這麼大!”一邊說一邊靠近炭火取暖。
展昭忽覺眼眶一熱,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白玉堂笑著看他一眼,又道:“你也不用擔心,商隊我已作了妥善安排,讓他們不必急著回來,等路上好走些再來,上元節時候大概就可到了。本來我還捎了些東西給你,路上實在難走,這次就沒有帶,讓他們來時再給你送來。”伸了個懶腰,又道:“還好緊趕慢趕,總算沒誤了除夕。”
展昭見他飛揚的眉目上也帶了疲倦之色,想這人為了不誤除夕之約,這樣的冰天雪地裡,還不知怎樣著急趕路來著?
忽然看到案上展昭新畫的梅花,白玉堂看看展昭,又看看畫,點頭笑道:“不錯,雖然比五爺差點,卻還有些功底。”
這是誇人還是損人?展昭再次禁不住苦笑,還好他已習慣了白玉堂這種讚揚的方式。
卻聽白玉堂笑吟道:“丈夫隻手把吳鉤,能斷萬人頭。如何鐵石,打作心肺,卻為花柔?”
這白耗子眼見得是在取笑自己了!展昭笑應道:“玉堂花醉三千客,展某也不能免俗了。”
白玉堂劈麵一拳打來,卻被展昭輕輕卸去力道,順勢擁住,在他耳畔輕聲道:“白玉堂前一樹梅,乍見今生休。便是鐵石,打作心肺,也為君柔……”
次日一早,展昭方起,忽聽白玉堂驚喜的聲音傳來:“貓兒快來看,梅花開了!”
可不是?窗外的老梅竟在一夜之間開滿了紅白兩樹花朵,白梅如粉敷色,紅梅如朱罩染,那紅那白明麗地不膩不滯,仿佛天地間唯有這兩種顏色。
窗前也是一紅一白兩道身影,並肩而立。
知已當屬梅,不共百花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