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麵,吹落幾支海棠。
石板上遍處粉色海棠,正該是嬌豔時候,卻不知被多少人沿路踩踏,鮮紅花汁流出來,滲透入青石板縫隙裡,泯滅進昏暗中。
消弭無聲。
自這日起,樂嫣婚後兩年,時常被噩夢驚擾。
她隻依稀記得,那人幽深的雙眸,滾燙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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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朔五年。
正值仲夏,吳牛喘月。
蒼穹難得多雲,層層疊疊遮掩了灼熱火辣的日光。
樹梢一聲聲蟬鳴,侯府四處悶熱的像一個燃燒的火爐。
樂嫣晌午時才合衣睡下,便被婆母傳去她院裡。
日頭將她曬得生出了幾分細汗,渾身上下汗津津的。她在院裡廊下站了好一會兒,才聽裡頭婢女打了簾出來。
“少夫人可是來了?方才守簾的那丫頭是新來了,慢吞吞的通稟的晚了些,倒是叫少夫人久等了.....”
婢女上前來,將樂嫣往門內迎,與她那雙眸對上。
那是一雙茶褐色的眸,雙瞳似剝雲含霧,若秋水橫波。恰到好處內勾外翹的眼尾,睫羽似生出羽翼的蝶,翕動間要從眼皮上撲騰飛出去。
烏發盤做低雲髻,一身湘妃素軟緞為夏衫,三尺五單羅紗裁作的新亮鵝黃披帛,素麵朝天不施粉黛,卻精致的像是畫中神女臨光踏水而來。
饒是她時常見到這位出身顯貴的少夫人,每回與之對視,也止不住麵上一陣晃神。
怪不得......怪不得少夫人不叫夫人喜歡。
生的如此狐媚模樣,勾的侯爺都沒了魂,甚至為了她不惜與夫人屢屢作對,換了誰家能歡喜的?
樂嫣頭也不抬,隻提著裙踏入內室,內室四角放著冰盆,清涼的緊,與她方才所處的廊外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門側橫著張白玉八扇屏,屏後空曠,一半人高的翡翠栽血珊瑚被擱置在不起眼角落裡。
她進去時,便見她那婆母正端坐在軟榻上,側頭同身邊的女兒說話。
盧錦薇一見到樂嫣,倒是恭敬的起身給她福身,“阿嫂來了?才與母親說起阿嫂......”
她一見樂嫣這身宛如霞光織繡而成的衣裳,眸光就如何也移不開了。在樂嫣衣裙上不知轉了幾圈,“嫂子這身衣裳料子,可是我前幾日去看見的那織錦做的?可真是好看,竟是我在永川府上布料店裡也沒見過的......”
樂嫣一聽自己這位小姑的聲兒,便知曉她是想朝自己要了,這些年盧錦薇這般的話前前後後也不知說了多少。左右自己也不缺這兩匹料子,對丈夫唯一的妹妹,樂嫣素來大方的緊。
她便笑道:“這不是織錦,這是軟緞,我那還有幾匹料子,你若是喜歡我晚上回去便差婢女送去你院子裡。”
盧錦薇是知曉自己這位嫂子嫁妝裡多的是好東西的,幾匹軟緞,也不值什麼錢,她便笑著應下。
鄭夫人卻是微沉了臉,凝眉訓斥女兒,“你這丫頭,好歹也是侯府貴女,便是這般不懂規矩?怎麼能朝你嫂子開口要?”
盧錦薇挨了母親罵,當即滿臉委屈:“我可沒開口要,明明是嫂子自己要給的......”
樂嫣一聽這話,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卻也隻能勸說鄭夫人:“是兒媳要給小姑的,母親彆誤會了。”
這般,鄭夫人麵上才好轉幾分,朝盧錦薇一句:“還不謝謝你嫂嫂,隻你嫂嫂喜歡寵著你......”
盧錦薇不情不願朝樂嫣道謝。
樂嫣麵上不顯,上前給鄭夫人請了安,而後恭恭敬敬笑問:“母親尋我?”
時下夫人們穿戴上多有崇尚飄逸之風,衣裙不甚講究,款式百出。鄭夫人卻仍保留著前朝時的穿戴。修的圓短的眉,一雙吊眼,白皙若銀盤的麵容中和了那雙疏離的眼,一身深褐直領錦衣,也不嫌夏日裡,四季頭戴抹額。
鄭夫人如此穿戴,盧錦薇自然一脈相承,極少穿的花哨,明明十幾歲的年輕娘子,卻是老氣橫秋,不然也不會總羨慕起樂嫣的衣裳首飾來。
二人如此一襯,隻顯得樂嫣格外惹眼。
果不其然,鄭夫人眸光落在樂嫣那身打扮上,唇角那絲假笑都險些扯不住。
見樂嫣挽著袖口,生怕旁人看不見一般浮露著一截細白腕子,再觀她雙腮粉紅眼波流轉,青碧坦領開口那般低,露出一截玉頸胸脯。
哪有半分賢良娘子的模樣?
鄭夫人唇角耷拉,本想說樂嫣兩句,轉頭卻想到樂嫣才允諾了要給盧錦薇幾匹衣裳料子,她的火氣也隻能咽下。
“天氣熱,我原不想叫你這孩子特意跑一趟。隻因今兒個收到二郎家信......”
這話說到這卻是欲言又止,每日早晨信差送信,如何能晚到了此刻才來送?今早樂嫣來請安時許是忘了說,晌午也不來尋她,偏偏她中午小睡,便挑著時辰將她喚來。
這隻怕不是為了什麼書信,是挑著時候來磋磨自己的。
奈何樂嫣心中無論如何腹誹,麵上卻也不顯露出來,事關丈夫,她再是著急,隻得壓著心思著急詢問。
“二郎何故行程晚了小半月?”
盧恒族中行二,世人稱一聲二郎君。盧家枝繁葉茂,永川府盧家尚有幾位輩分高的老夫人,連寡居的鄭夫人都做不得老夫人,是以雖然盧恒做了侯爺,府上人都習慣稱呼一聲二爺,樂嫣便是二少夫人。
鄭夫人麵上牽起點點叫樂嫣看不明白的意味,一雙微微耷拉的眉眼朝她看過來,“左右也就是這兩日的事。倒是有另一事要同你說說,我有一位女侄,年紀輕輕的父母亡故,我想著都是些至親的表兄妹,更遑論那孩子還是與恒兒錦薇一同長大的,能幫襯上一把便幫襯上一把......”
樂嫣驚訝之餘隻覺得有些好笑,鄭夫人決定的事兒又豈是她能拒絕的了的?怎麼今日竟還來問起她來?
幫襯一把,到底是誰幫襯一把?這兩年鄭夫人靠著她母親人脈做的事還少麼......
樂嫣腹誹幾句,她早不是剛嫁來的時候,那般單純萬事無知真以為自己有一位好婆母了。
侯府敗落,卻仍是彎彎道道深的很。永川府是盧家老宅,各房連枝同氣,她一個兒媳婦兒,隻怕她前腳麵上帶了一絲不愉,說半個不字,這個婆母後腳就能將她的不賢良編排的府裡府外所有人都知曉。
因此她隻能巧笑著應下。
鄭夫人見樂嫣柔順倒也沒為難她,隻是又是一番朝著樂嫣耳提麵命,直到暮色四合,才肯放樂嫣回去自己院子。
......
樂嫣以手背遮著額抵擋起熱氣,邁過台階,她大老遠便見乳母守在院前張望的樣子,當即揚起明媚笑意,提著裙跑過去。
“乳娘。”
珍娘一見樂嫣臉色泛紅,眼中疲憊,便知那老妖婆又不知是做了什麼惡心人的事兒。
她拿出羽扇給樂嫣扇風,又吩咐旁的婢女呈上來溫著的燕窩羹,“您隻怕在夫人院裡又沒用膳?快些吃一些燕窩墊墊肚子,奴婢叫廚房給您溫著飯菜,蒸了您喜歡吃的栗粽棗糕,還有白炸春鵝。”
樂嫣搖搖頭,“我如今哪有什麼食欲,先歇歇再說吧......哦對了,您叫個婢女去送兩匹軟緞與羅紗去錦薇院子裡。”
與她一道從鄭夫人院中回來的婢女守意聽到娘子又要送好東西給盧錦薇,當即忍不住抱怨:“錦薇娘子如今眼光是越來越高了,前幾日朝娘子要去了散花綾,這回是軟緞羅紗,下回見娘子穿雲錦,是不是也好意思開口要了?真是少見哪家娘子如她這般......”
守意是一群貼身婢女裡年歲最小的,比同是貼身女使的春瀾都小了四五歲,更比樂嫣都小了兩歲。
才十五的丫頭,一群丫頭裡最是貪嘴,往日裡最是好吃,身子倒算不得胖,一張臉圓的像個餅兒,往日瞧著喜慶,她也寵的緊。
這才養出這副脾氣。
守意素來言語無忌慣了,如今被主子一瞪,隻得委屈巴巴的閉上了嘴。
珍娘自然是該聽到的都聽到了,可還能說什麼呢?
隻能忍著氣差人好生將東西送過去。
這侯府一個兩個都不是好相與的,奈何卻是她家娘子正經的婆母與小姑。
二爺是由寡母養大,對鄭夫人尊敬無二,又對著這小姑十分疼愛,旁的都無關緊要,舍去些好東西便罷了。隻要娘子與姑爺恩愛不移,這便是好了。
珍娘又說起盧恒要升遷赴任的喜事兒來:“左右大半年都忍下來了,您如今隻管著隨著二爺入京赴任的事兒。這才是天大的喜事兒,您的母親當今聖上都要稱呼一聲長姊,您這回若是回了京城,宮裡離得那般近,夫人再想如往日一般耍婆母身份,也總要掂量著些!”
珍娘對盧恒有多歡喜,便有多厭惡鄭夫人同盧錦薇。
樂嫣的母親自幼養在高太後膝下,是先帝爺的義女,封地更是諸多長公主裡頭一份。
盧家雖是國侯門楣,治下卻不過堪堪八百戶,更不提前些年盧恒父親參與黨派之爭險些除爵的事兒。
當年上門求娶樂嫣的王孫貴胄不知凡幾。若非鄭夫人對著長公主鞍前馬後,又對小主子一副視若親女的模樣,長公主如何會舍得將小主子外嫁來永川府?
偏偏這鄭夫人卻還一副小人得誌嘴臉,明明是以前求來的兒媳婦,如今轉頭就變了臉。
珍娘卻並未留意,自家娘子因她這句話,神情略有幾分蒼白古怪。
***
夏夜,漫長無聲。
這晚樂嫣輾轉反側,許久難眠,心裡頭亂糟糟的。
白日被烈陽肆無忌憚的灼燒的大地,晚上仍悶熱的像一個燃燒的火爐。
她才睡著便被廊下一陣陣交談聲驚醒。
樂嫣從床間坐起,拿著袖抹了把濡濕的鬢邊,“什麼事?”
女婢回她:“方才前院來傳信,說侯爺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