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隔得極遠,隔著回廊蓮池,假山怪石,一眼便瞧見了她。
眸光穿過山水亭閣,觸到她時,便是生了根。
他遲疑幾瞬,邁開步跨過長廊而來。
許久後的某日,九五至尊再回想起這日來,已經沒了半分印象。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走過去的,他繞開了一眾侍從,闊步趕來階梯前。
在她轉圈暈眩眼看就要一頭栽去階梯時,更是身法一晃,一把抱......不,扶住了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子。
今上眼皮顫了顫,緊繃的麵容線條刹那間柔和了許多,那雙幽暗的眸都好似明亮起來。
許久不見天日的密室,一下子開了窗。
萬頃陽光,傾泄而下。
他的眼底,隱藏著沉寂許久緩緩燃起的星火。
皇帝想,自己是該佯裝不知是她,叫這娘子先認出自己來,還是......該如何?
她見到自己定然是驚喜的,自己那日幫她撐著傘,還喂她喝水,她定是記得的......
對了,她知曉了自己是皇帝,會不會因此驚恐不安,因此與自己保持距離......
對了,自己撿了她方才弄丟的銅錢,佯裝不在意再問一句,這是何人丟的?
不,不成。
這些人都瞧著,他再是眼瞎也瞧見是她丟來的,這般問豈非顯得自己愚不可及?
沒有女子喜歡愚蠢的男子。
一瞬間,皇帝塵封二十多年的心,變得火熱躁動。
他思緒轉的極快,卻見她取下絲絹之後便一直抬眸怔怔的瞧著他。
她粉唇緊抿,並不說話。
她眸中有太多情緒,似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許多驚喜,一雙眸中盈滿的歡喜與雀躍。
皇帝親眼瞧著那雙眼含羞帶怯朝他投來,她甚至牽起唇瓣,微微仰頭看著他,像是朝他......撒嬌一般。
她為何會用這般含羞的眼神看著自己?
她......
她莫非也如自己一般?
皇帝這般一想,忽地更覺心慌撩亂。
可他還沒發話,身後跟上來的年輕侍人已是叱責起來。
“大膽!見到聖上竟不知參拜!”
皇帝眼睜睜瞧著方才還朝自己粉麵含春的娘子,眸中劃過委屈與羞辱不再看他。
她麵上欣喜慢慢掩褪,斂裙扶身雙袖合攏,高舉過頭頂,行雲流水便行起了參拜大禮。
“妾參拜聖上。”
她跪於當今天子膝前,聲音纖細,頭亦是埋的低低的。憋著氣悶,木木地不肯抬頭來。
皇帝生的高大,他立在她身前,隻能垂首瞧見她圓潤光潔的前額與那藏在層疊交領之下細白的玉頸。
她的睫毛濃密而又卷翹,像是一把羽扇,輕輕顫動間便撩雲撥雨,掀風鼓浪。
皇帝做了這麼些年的萬人之上,早已懂得如何克製,縱使溝壑難填,也麵上克製隱忍。
他狀似淡然地的展袖,將那銅板湊去她眼前。
“這是你丟的?”
豈料他一開口,嗓音竟帶著幾分心慌意急。
皇帝輕咳了一聲,恢複了深沉的嗓音,麵色都凝重起來。
“取回去罷。”
他用的是取。
好像用此來告誡旁人,他是清醒理智的。
他,不會被任何私欲乾擾左右。
話音落下,皇帝便見那娘子便抬起頭來,她倒是膽子頗大,不僅卷著深袖探出一截蔥白般的手來取,反倒又抬眸偷偷打量他。
皇帝想,這姑娘膽子是真大——知曉自己是皇帝,認出了自己身份,竟然還半點不怕?
她生的瑩白剔透,隱約可見淺細的脈絡凝在那皓腕之上。
一瞬間,皇帝掌心灼熱。
叫他生怕她碰到,碰到他滾燙的掌心,驚擾了她。
不過,這顯然也是皇帝想多了。
玉手如同蜻蜓點水,顫顫巍巍將男人掌心中的銅錢勾起,身後便有賤奴再度作祟。
“放肆!爾等竟敢窺探聖體!”
樂嫣被這聲唬的一跳。
她見到皇帝時的歡喜並不做假,甚至她隻一眼便認出了他是那晚客棧的男子來。
點滴懷疑連成絲線,她的一切迷惑也有了答案......難怪他如此眼熟.......
樂嫣從驚愕到由衷的歡喜,她多想與這個占據自己幼年許多回憶的舅舅說說話,敘敘舊。
甚至她有一瞬間,想將自己的一切不如意說與他聽。他都見到了自己的委屈,他隻怕不會怪自己的吧......
樂嫣覺得,當今便是看在母親的情分上,對自己也是一如既往疼愛的。
奈何......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氣,更何況這一而再再而三遭一介閹人如此輕辱,怠慢。
隻叫她心裡受屈,覺得人人都看輕了她——人都是有尊嚴的,更遑論是她。
她縮回手,重新下跪去了皇帝腳邊,什麼敘舊情的心都沒了。
內侍公公這才趕緊上前,跪在今上身前,將裹上衣袖的手合捧伸過頭頂,諂媚的笑著。
“聖上龍體金貴,您若是要賞賜,容奴家轉稟便是。”
這自是禁中的規矩,經過貴人手的,便算作是賜物。
既然是賜物,便該由著內府登記,由大內下傳賜下。
萬萬不該叫皇帝親自送出去。
龍體金貴,怎可輕易叫人觸碰?更何況還不知是哪個外宮進來的。若是出了什麼事兒,折損了聖體,如何解釋的清?
更何況尚大內早就有吩咐過他們,聖上最忌諱與女子觸碰,若是有女子恬不知恥湊上來,隻叫他們不要留情打發了,他便會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