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課,宜鸞也是格外謹慎,唯恐太傅在課上刁難她。還好,太傅大人大量,並沒有刻意難為她。但三公主的氣焰明顯頹萎了,坐在後麵的宜凰拿筆捅捅她,她扭扭身子,連頭都沒回一下。
太傅說散學時,她隨眾起身行禮,腰也躬得比平常都要深。這反常的舉動同樣引得太傅側目,在經過她的書案時略略頓了頓步子,探究地打量她兩眼,“殿下若是不適,可以告一日假。”
宜鸞哪裡敢搞特殊,忙說不必不必,“學生健朗得很,多謝老師關心。”
太傅沒有再說話,微一頷首,轉過身,抱著書籍走出殿門,往長廊那頭去了。
宜凰給宜鳳使眼色,宜鳳也來追問:“阿妹,你今日怎麼蔫蔫的,出什麼事了嗎?”
宜鸞垂著眼,蓋上了墨盒,“我有心事。”
宜凰一向一針見血,“你的心事,與太傅有關嗎?”
宜鸞深知道嘴嚴比什麼都重要,忙搖搖頭,“和誰都無關,是我自己的事。”
探聽不出內情,宜鳳和宜凰便也沒什麼興致了,指派侍書女官收拾書匣,臨走的時候不忘提醒她一聲,宮門上為後日的太極觀開壇登記造冊了,四更趕法事的人,須領了牌子才能正常進出。
宜鸞應了,就算天塌下來,上玉泉山這件事不能懈怠。剛才課上她已經想明白了,太傅沒有人情味,靠不太住,要想拿捏他,就得抓住他的把柄。現在機會來了,正是老天爺救她呢,隻要順勢而為,還有什麼是不能商量的。
如此疏導自己一番,眼前豁然開朗,先前的瞻前顧後一掃而空,她覺得自己的勝算變得更大了。仔仔細細為二十九出宮門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當天甚至特意趕早,在開陽門上等候太傅。
深秋的後半夜很冷,呼出來的熱氣在眼前凝結成雲,連天上的星星都被凍得發白了。四更,離天亮還很遙遠,但這個時辰的中都,卻呈現出了陌生的另一麵,白天喧鬨的城池,變得寧靜而深邃了。
宜鸞坐在自己的翟車裡張望,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一行人挑著燈籠出來,輕漾的燈光,照亮了其中鶴立雞群的人——
太傅今日沒有穿公服,著一身月白的圓領袍服,金絲與回龍須絞成的麥穗紋鑲嵌領緣,三寸寬的螭帶束著細腰,打扮雖然素淨,精細處卻也有不可逼視的清貴與輝煌。
有的人就是這樣,每每相見都如初見,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與驚豔。宜鸞不由覺得可惜,不管是他的不婚,還是另有癖好,都注定這人非我所有。其實太傅要是能轉變一下想法,相較寧少耘,實在要強得多。自己還是很開明的,並不在意那些細節,為了逃避和親,請他做個名義上的駙馬,也不是不可以。
腦子裡隻管想入非非,不防登上車的太傅挑起簾子遠遠看她,那目光幽幽,仿佛穿過了千山萬水。
宜鸞心頭跳了跳,總覺得太傅的眼神有幾分欲說還休。也許那日她在禪房外看見的一切,他已經知道了,然後想解釋、想撫平此事,又不知從何下手,看她是警告,更是擔心她會隨意說出去。
其實有這種擔憂,對宜鸞來說更好,自己掌握了先機,自己才是那個有恃無恐的人。所以不要再因太傅看她,就覺得惶惶不安了,明明該擺譜的是她,有什麼好怕的!
壯壯膽,堆出一個溫婉的笑,宜鸞道:“我等了老師半天,老師怎麼現在才出來,可彆誤了時辰。”
太傅沒有說話,大概在想自己上了十年的朝,從來不曾誤過事,用不著她來提點吧。她一笑,太傅就覺得她黃鼠狼要給雞拜年,也不敢多問情由,匆匆放下了挑簾的手。
“你看。”宜鸞熱臉貼了冷屁股,扭頭對排雲抱怨,“太傅真是一點覺悟都沒有,怎麼不同我打個招呼?”
排雲示意她心態放平,“事情需要慢慢磋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沒有辦法,暫且先按捺吧!還好可以結伴一起走,上玉泉山的山路有些崎嶇,人多了也熱鬨些。
不過沒有看見午真啊,太傅首次壓壇,這麼大的事,他作為左膀右臂,居然不出席?宜鸞探身找了半天,隻有素一扶車在一旁跟隨著,確實沒見午真出現,不會那小身板弱不禁風,在家休養了吧!
一路胡亂猜測,想得頭昏腦漲。終於車輦到了道觀前,這太極觀建在地勢極高的半山腰,即便站在台階前,也須爬上百級,才能進入山門。
天又黑,燈籠的光也不甚亮,加上夜風不時地吹上一吹,這台階看上去好陡峭,稍有不慎就會摔下去。
宜鸞仰頭喃喃:“為什麼不做欄杆呢,有個地方搭把手,不也安全些嗎。”
她忙於嘟囔,太傅卻已經係緊鬥篷,提袍邁上了台階。
矯健有力的男子,每走一步都鏗鏘。宜鸞趕緊追上去,噤聲跟在他身後,起先倒還走得很穩,提醒自己盯緊腳下不晃神就可以了。然而這台階,怎麼總也爬不到頭。她想看看究竟走了多遠,結果一回頭,底下雲氣莽莽,猶如萬丈深淵。她才想起自己怕高,這回是不上不下,要嚇死人了。
心頭一慌,混亂中拽住了太傅的手,倉惶地說:“老師救命,學生頭暈。”
太傅因她忽來的冒犯,隱隱有些不悅,但聽她這麼說,隻好包涵了,畢竟再怎麼不成器,也是自己的學生。
“早知如此,殿下就不該來。”太傅嘴上這麼說,手上仍舊容她借力。微微架起臂膀,讓她攙扶著,引她登上了山門前的廣場。
邁上平地,宜鸞終於舒了口氣,討好地笑著:“這不是為了老師,我才冒險前來的嗎。您說,太極觀建在這麼陡的地方,道爺們可是打算和紅塵一刀兩斷,隻等白日飛升啊?”
人在唏噓,行動和嘴是分開的,埋怨台階的時候,不妨礙她依舊緊緊抓著太傅不放。
太傅掙了下,沒有掙脫,隻好直言問道:“殿下何時放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