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
餘杭香會盛行,自二月花朝起周邊城鄉的香民信眾們便由香頭帶領,成群結隊雇坐船隻去三天竺遊佛上香。
直到端陽節前,水路上還都是舳艫千裡,帆檣如雲。
容家彆苑緊靠西湖,自家有船備著,到了日子收拾出來。頭船懸起“香旗”,尾船上滿滿載著供佛舍幡的各色檀香線香和酥香油燈蓮花蠟。
等到吉時就燒神符,放鞭炮,起棹去天竺路遊佛拜香。
容朝華和容永秀戴著幃帽,綃紗垂到裙角處,立在自家渡頭邊,等待燒神符放鞭炮。
容永秀緩步上前給朝華行禮:“姐姐。”
“妹妹。”容朝華衝她點點頭,湖上微風吹得綃紗似水波般起了一陣漣漪。
姐妹二人互相問過好,就站著等開船前的儀式行完,燒神符放鞭炮還有一會兒,容永秀隻好又乾巴巴問:“姐姐夜裡睡得可好?”
“睡得很好。”
“姐姐早上吃了什麼?我吃了菱粉牛乳糕,香乾青菜包子,還有素什錦的小餛飩……”因要拜香,從昨天起就吃素了。
“我聽說景德寺的素麵好吃,姐姐若有功夫,咱們一道去嘗嘗?”
看姐姐沒回應,永秀越說越小聲。
朝華並沒應聲,她很早就發現,羅姨娘故意將永秀的性子養得像母親。
想到羅姨娘的用心,朝華對這個妹妹就一直淡淡的,今日沒有心情理會她。
母親每次犯病都在春日,這些年的用藥量也在逐年增加,也不知今歲的藥方會不會再有改動。
容永秀討了個沒趣兒,她閉上嘴巴,老實等船。
她小的時候也曾嬌縱過,常年養在彆苑,親娘又掌著彆苑中饋,身邊的丫頭婆子自然處處捧她。
可那點剛養出來的嬌縱,在去老宅的第一天就被磨了個乾淨。
她在姐妹們一道玩耍時,叫羅姨娘作“娘”。
姑娘們都還年幼,一處玩耍時自有教養嬤嬤們盯著,立時就將此事稟給容老夫人。
等祖母問明白她在家中就這麼叫,而且從未曾到嫡母麵前問過安,氣得當時就將永秀房裡的教養嬤嬤全打發了,還派身邊年資最久的王媽媽到彆苑申斥羅姨娘。
王媽媽站在堂前石階上,放聲道:“姨娘是奴,五姑娘是主,一個奴婢竟敢挑唆的五姑娘眼中沒有嫡母?”
王媽媽是代老太太來教訓妾室的,羅姨娘青白著臉伏跪在地上聽訓,院中廊廡下站滿了婆子丫頭。
“五姑娘如今年幼,等大了出門見外客也滿嘴的胡話不成?”
“莫要瞎了心肝發春秋大夢!”
“老太太已將五姑娘留下了,會仔細教導五姑娘什麼是規矩,什麼是體統!”
“再有刁奴敢挑唆得家宅不寧,姊妹不合,不論生過養過儘數打發出去!”
容家的小輩們無論正庶出則同行,入則同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論在外在家都須友愛和睦,這才是大家子的規矩。
羅姨娘又羞又憤,伏在地上久久都直不起身來,最後是被貼身的丫頭婆子扶回屋去的。
永秀留在老宅教養了半年,本來還要留得更久,是父親親自去抱她回來。
老太太那裡派了教養嬤嬤跟著回來,永秀回來之後就改了口,叫羅姨娘作“姨娘”,又每隔五日都往雲-牆月洞門前,隔著整個院子給嫡母“問安”。
女兒被接走羅姨娘還死撐著,想儘了辦法讓女兒快點回來,等女兒開口就叫她“姨娘”,羅姨娘煞白著臉色大病了一場。
容永秀自此就一直都有點兒怕祖母怕東院,也怕朝華這個姐姐,兩人分明年歲相差不大,但她隻要看見容朝華就會不由自主規矩起來。
小時候她還跟阿爹說過:“我怕姐姐,姐姐瞧我一眼我就怕。”
誰知阿爹竟哈哈大笑起來,還逗趣似的往她手裡塞了顆糖:“你怎麼怕姐姐的?說給爹聽聽。”
容永秀想說其實她娘也怕姐姐,那種怕跟她的怕又不一樣,可她到底沒告訴阿爹。
要不是姐姐這麼冷淡,她早就去給姐姐報信了!
容永秀扭頭張望,從人群儘頭看見了正往船邊走的沈聿。
就見他一身深青色銀絲紗袍,鬆腰玉瘦。岸邊老柳新生嫩芽,柳條被湖風卷起纏在他臂上,他抬手輕輕拂了一下。
這一下雖看不清眉目,卻自有一派清俊儒雅的書生氣。
沈聿並未上前,在離容家女眷數十步開外處施然行了一禮。人隔得遠,眼睛隔得更遠,目光都不曾落到女眷的裙角上。
行了禮,就側身等著登船。
容永秀一眼瞥過來,又一眼瞥過去。
心裡癢癢得不行,姐姐知不知道阿爹在給她相看沈家兒郎?沈家兒郎知不知道阿爹有心結親?要真結親,那楚六怎麼辦?
兩人隔得這麼遠,她瞪圓了眼睛都沒瞧清楚沈家兒郎什麼模樣,姐姐看清楚沒有?
耳畔”劈啪“聲炸開,容永秀這才回神,人都坐到船上了,還忍不住伸頭,既想看看那姓沈的到底長什麼樣子,又想看看姐姐跟他會不會隔著艙窗彼此相看。
羅姨娘看女兒猴子似的,瞪她一眼:“你猢猻上身了?”
“我……我高興嘛!”
畫眉扁嘴告狀:“姨娘是沒看見,方才姑娘同三姑娘說話,三姑娘又是一句都沒回。”
永秀倒不在乎,年年這時候姐姐的話總是更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