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繼
真娘發病時哭笑不休,跟著就渾身緊繃不住顫栗,牙齒“咯咯”作響,身體無以支撐,倒在床上像失水的活魚那樣不住搐動。
過去發病是唐媽媽按住她,如今唐媽媽年歲大了,換玉壺將她摟在懷中。
“冰心!紮針!”
冰心手握銀針,真娘躁動,她根本無處下手:“按緊些,再按緊些!”
唐媽媽往真娘口中塞了軟巾,怕她躁動時咬傷舌頭,催促冰心:“趕緊紮呀!”
冰心一針下去,真娘的身子隻麻了半邊,幾個丫頭用軟被罩住她,不讓真娘動彈,但冰心怎麼也下不去第二針了。
唐媽媽一麵拍撫真娘一麵慟哭了聲:“我可憐的姑娘,自己同自己較什麼勁,菩薩怎麼不開眼!”
湯藥煎好了也灌不下去,全散在被子上。
淨塵師太到時,真娘已經不再哭笑,她大張著嘴喘息,像條失水的魚。
淨塵師太大步上前,又施兩針,讓真娘鎮定下來。
真娘衣衫儘濕,渾身脫力,淨塵師太帶來的丸藥根本無法嚼動,隻得用溫水化開,用小銀勺一點一點往嘴裡喂。
藥效一起,人就昏沉起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屋中人人大汗淋漓,唐媽媽目中含淚,既是為姑娘,也是為三姑娘:“姑娘睡過去了,等她醒來之後……”
醒來之後如何,還會不會記得“阿容”都未可知。
朝華拖著隱隱作痛的腳走到和心園院門前,還沒進門先看見園中半亭內有道月白色的單薄身影。
唐媽媽小聲稟報:“老爺已經在這兒守了好幾個時辰了。”
直到人睡下,他還在亭中癡守。
朝華打疊起精神進門,容寅一直望著內室的窗戶,窗中偶有人影閃過,他便立起身來探頭張望。
看見女兒進來,口唇微動想說些什麼,卻隻是哽聲道:“快去看看你娘。”
朝華進到內室,真娘趴睡在床上,臉貼著軟枕,一把烏發撒在錦被外,這幅模樣看著竟還有些稚氣。
朝華挨著床沿坐下,伸手在真娘額上探了探,又替她掖過被角。
因喝了藥又紮過針,真娘這會兒睡得踏實。
不僅真娘睡得實,小貓虎兒也盤在她枕頭上,蜷起身子緊挨著主人的腦袋,睡得小身子一起一伏。
朝華牙關微鬆,身子便輕輕打顫,此時此刻張口卻說了句全然無關的話:“這貓兒竟不躲?”
“它也曉得誰待它好呢。”唐媽媽扶住朝華肩,“姑娘一路奔波憂慮又傷了腳,趕緊回屋歇著去,這兒有咱們守著呢。”
朝華不能歇下,她得去見淨塵師太。
淨塵師太一直守著病人,等到真娘安靜睡下,阮媽媽才將淨塵師太引到廂房歇息。
她沒帶徒弟來,阮媽媽便指派了兩個手腳利落的小丫頭鋪設被褥,又讓廚房預備了新鮮齋飯,再使兩個粗使婆子抬熱水。
等淨塵師太步入淨室時,床上軟被香枕,桌上清茶齋飯都已經預備齊全了。
淨塵師太施以一禮:“勞煩。”
阮媽媽哪敢受下:“不敢當,師太辛苦。”
淨塵師太剛用齋飯,朝華就到了,她一揮手,丫頭婆子們都退在廊外。
朝華先給淨塵師太見禮,開門見山問:“師太,我母親的病是不是不會好了?”
淨塵師太口中頌了聲佛號,語帶慈悲:“殷施主身陷迷津,若能早得仙舟,從此苦海得脫也是件好事。”
朝華先是怔住,跟著微微搖頭。
她這半日奔波,鬢發微散,此時臉色蒼白,開口就有幾分淒然:“師太,我知佛法中說知幻即離,離幻即覺。”
“可是!可是……”
可是母親沒了這場幻覺,會死的。
朝華連說了兩個可是,強咬牙關不肯落淚,後麵的話出不了口。
淨塵師太想起當年她初到容家看診時的情狀。
真娘人躺在床上,已無一絲生氣血色。離死隻有一步,是她自己生生把她自己扯了回來。就用這場幻覺。
那時的朝華隻知伏在母親床前流淚,十年過去,那個隻會流淚的女孩長大了,越長越□□。
淨塵師太輕歎出聲:“這十年,像今日這樣發作已是第三回了。”
第一次發作隔了五年,第二次是三年,這是第三次,間隔兩年。
“隻怕日後會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淨塵師太從藥箱中取出醫方遞給朝華,“此方雖可醫情致癲狂之症,但服到最後,人會隻思食思睡。”
從癲狂變為癡傻。
也有些富貴人家願意更要個癡傻人,家中自有奴婢喂飯換衣,侍候精心得當,看上去像個完人。
但隻有軀殼在,又怎麼能算是活人?
朝華根本不必看,每回淨塵師太上門看診過後,她都會把藥方記在醫案上,她知道這些年的藥量在逐年增加。
淨塵師太又是一歎:“悲歡萬狀,合散如煙。唯有知覺,方得解脫。”
這道理人人皆知,就連母親自己也讀了那許多詩書,難道會不明白?做不到罷了。
朝華正欲再問,抬頭卻見淨塵師太的目光是看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