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露深重。
太子的人走後,薑循服過藥,便早早上榻歇息。
她這兩日狀態不太好,並沒有來得及詢問剛回來的簡簡,都查了些什麼。左右也不急,待她過了這兩日,自有大把時間徐徐圖之。
那些瑣碎的事,有什麼好擔心的?
但是薑循心中說著不在意,陷入睡夢後,她卻又沉入了舊年一些往事的夢魘中。
這段夢魘,將時間朝前推了三年——那時候,薑循還是薑家唯一的女兒。
沒有什麼大娘子,沒有什麼二娘子。爹爹嚴厲教導,娘親慈善關懷,師兄張寂、太子暮遜……故人皆是一副仁善麵孔。
然後有一日,薑蕪出現了。
薑蕪被張寂找尋回來。
起初,那不過是張寂的一次出京執行任務,張寂無意中發覺薑蕪與薑家主母麵相相似。探查之下,張寂想到了多年前,薑家女幼時走丟的事件。張寂將薑蕪帶回東京,事實證明,薑蕪正是薑家當年丟的那個女兒。
是薑太傅薑明潮,從外找來一孤女假扮自己的女兒,哄了薑母許多年。
薑太傅在垂淚的妻子榻前,哽咽連連,說妻子當年病重,自己生怕妻子撐不住,才鋌而走險……
三月桃花紛然。
怯而柔婉的薑蕪躲在月洞門後,懵而惶然地打量著這一切。
落花如雨,被薑家養了十年的薑循麵無表情地從廊下走過,與薑蕪擦肩而過。
薑蕪欣羨地看著薑循:高貴、美麗、清傲,父母疼愛友人看護……薑循搶走了她的十年光陰。
恰那時,皇帝為太子選太子妃。皇帝授意薑家女,可是薑家那時有二女,要如何選擇呢?
他們說:“循循,你已經偷走了阿蕪的十年時光,十年親緣。你不能將她接下來的人生繼續搶走。”
他們說:“循循,你對不起阿蕪。當年她走丟,你怎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
他們說:“循循,你原先不過是一孤兒,薑家給了你這麼多。你該知足了。太子妃之位,不是你可以肖想的。”
新來的大娘子文墨不通,性情怯懦,不堪大任。若是二娘子在,誰也不會選大娘子……所以薑循必須離開。
薑循去看薑蕪——
薑蕪躲在月洞門後的梧桐樹下,露出一雙微怨的鬱鬱眼眸。
薑循在薑家後宅院中跪了三日。
落紅簌簌,院落葉枯。十五歲的少女亦有惶恐,亦有畏懼,亦有不舍。
薑循目中流露恐懼:“我不會和姐姐搶太子,搶地位。我不想離開。我能去哪裡呢?爹娘,我無處可去。”
薑循擦著眼淚:“……十年的感情都是假的嗎?父慈子孝都是騙局嗎?我沒有做過什麼惡事、沒有辱沒薑家門楣啊。”
薑循跪得身子發抖:“姐姐……阿蕪姐姐,你能幫我求爹娘嗎?”
雨打風吹,天寒地凍。
無論她如何求,無論她如何哭。她既見不到薑蕪,也見不到薑父薑母。隻有仆從流露憐憫神色,隻有仆從說些閒話,質問她為何還不離開。
於是薑循終於明白——
沒有人在意她。
天地蒼茫,她終將獨行。
那年冬,薑循什麼也不要,什麼也未帶走。她隻有手腕上的玉鐲乃薑母所賜,代表她與薑家曾有過的一段關係。
她朝南走,走陸路、再坐船。
她與友人一路南下,看春光明媚,看兩岸如畫……她到了建康府,她要看一看,薑蕪曾經待過的建康府,到底是什麼樣的所在。
她想試一試,即使沒有權貴,即使不靠薑家,她依然能為自己謀得一段滿意姻緣。
她要證明,薑循是值得的,薑循不是孤身。
那是多好的光陰,多好的開局——然而隻持續了半年。
他們說:“循循,你得回來。薑蕪應對不了太子……薑家嫁入東宮的女兒,隻能是你。”
他們說:“薑家危在旦夕,阿蕪搞砸了一切。太子發難,我們隻能靠你了。”
他們說:“循循,我們養你十年,愛護你十年,你幫幫我們,好不好?”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
需要你時,你是明珠高華;棄用你時,你是敝屣臟汙。你的人生,在位高權重者眼中,隨意拿捏。
凡人幽微私心,總是藏於夢魘。
入夢的薑循立在晦暗天地中,幽靜地看著故人麵目扭曲猙獰惡心——
他們流著淚,用愧疚的眼神哀求薑循。
他們……給她身上種毒,讓她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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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注定許多人難以入眠。
在東宮的一間偏宮中,阿婭趴在床褥上,默默流著眼淚。
太子悄無聲息地步入殿中,支走服侍的宮人,拿起藥膏,為阿婭受傷的手臂塗藥。
美人露出半肩,月光浮浮,瑩如白雪。
暮遜呼吸變重,按在她臂上的手指力道不小心加重,痛得阿婭叫一聲。
她聲音脆而婉,聞之便讓人心動。她吃痛後撐腰回頭怒視的這一眼,含嗔帶怨,更讓暮遜心旌搖曳。
阿婭見是他,重新埋回軟枕間,抱著褥子,繼續落淚。
暮遜繼續為她抹藥,話中帶一絲笑:“我不是早告訴你,不要招惹循循嗎?今日踢到了鐵板,你總算明白她是瘋子了吧?”
阿婭說大魏話吃力,念不明白“薑循”二字,便一直叫“循循”。暮遜跟著她,也是“循循”長“循循”短。
不知情者,倒要覺得他們三人如何情誼深重。
阿婭抽泣:“一定是你使了什麼壞,循循才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