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州南城門外五裡是一片林木鬱蔥的生機之地,地形微攏而起,又有溪流穿林而過,每到春日,便有城中老少前來踏青。
如今不是踏青的季節,但這條路上依然人來人往。
原因無他,百年林木間,有一嬰啼寺。
來來往往的,都是去燒香拜佛,求子祈願的。
嬰啼寺來曆悠久,一說在數百年前,天地動蕩,妖魔橫行,仙人修士紛紛下山拯救人間,有一魔頭,為天下魔修之首,惡念化形,被仙人追殺,逃至此處。
那時墟州還不是如今的西墟第一城,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城。
惡念凶殘,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整座小城被屠戮殆儘,男女老少,無人生還,場麵一度難以過審。
正派修士趕到後,難以從這龐大的死氣中辨認出惡念的魔氣蹤跡,以為惡念和往常一樣,殺了此地的百姓便想繼續南逃。
當時大雪覆地,屍首大多藏在積雪之下,隻露出頭腳,這一城的人若要一一掩埋,必然會花費不少時間,屆時魔頭拖延時間的奸計得逞,讓他得以逃入中原,怕又是一場翻天的災難。
眾人原打算離開此地,繼續南追,卻未想到風雪死城之中,驟然傳來一聲嬰兒啼哭。
正是這嬰兒哭聲引得眾人折返,才在此地發現假死藏在屍首之中,利用死氣掩蓋自己氣息的狡詐魔頭。
魔頭以嬰兒為人質,但仍不敵眾人合力圍剿,最後,以慘痛代價犧牲部分神魂自爆,本體趁機倉皇南逃。
雖未能抓住惡念,但至少重創了這魔頭。
若沒有這一次的成功,後來未必能將其逼入南瘴海。
後來的故事,民間也自有傳聞——
三大仙門聯手,魔頭伏法,妖魔元氣大傷,紛紛退去,銷聲匿跡,百年來得以恢複人間生機,再複安康盛世之景。
萬佛寺在此地修建寺廟超度亡魂,因當年事由,為此寺賜名嬰啼。
有了這佛寺,慕名而來,祈求安樂的人越來越多,很快,此處便繁華起來,逐漸變成了如今的墟州第一城。
這一段過往,都是伏明夏在路上聽貨郎說的。
城主府滅門慘案這幾日間早就傳遍了墟州,一時之間人心惶惶,就連知府都稱病躲起來了,普通百姓自然第一個念頭,就是來嬰啼寺燒香求保佑。
客流量大起來,生意自然好,貨郎挑著貨物,打算來這兒賺一筆,他見伏明夏氣質不俗,身上衣裙用料貴重,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
隻是她身邊沒有丫鬟仆從跟著,多少有些古怪,貨郎雖然心裡有疑惑,但對她的問題還是有問必答,萬一姑娘心情好了,買他幾件東西也是不錯的。
伏明夏雖然是修士,但之前也下過山,知道人間的彎彎道道,當下摸了一吊錢出來,又隨手挑了貨箱最上層的紅色編織扣,“多謝大哥,我買件小玩意兒吧。”
貨郎起初還有些惶恐,“這是家裡那位編的,值不了這麼多錢,您給十個銅板就是。不過,您挑的這平安扣啊,也算是有眼光,這是她自己研究出來的,外麵可買不到!”
談及自己妻子時,貨郎臉上帶著快樂又驕傲的笑意,“送給親人好友,就是送平安,自己用也極好!不是我吹自己的東西好啊,您去打聽打聽我張老七的名字,我賣的東西,絕對物美價廉!對了,這平安扣,您呢——帶去嬰啼寺旁邊那位高僧處開開光,不僅能保佑平安,還能驅邪庇魔咧!”
驅邪庇魔,緊跟時事,是推銷的一把好手。
伏明夏仔細瞧著紅織平安扣,的確和普通的扣子編織手法不同小巧緊密,摸上去手感滑膩舒適,她收了平安扣:“那多謝了,不過,這個高僧……為何在嬰啼寺旁,而不是在寺內呢?”
貨郎張七把錢揣進懷裡,“這您就有所不知了,您要是有錢,想燒香拜佛,那是得去寺裡,但那一趟得廢多少銀子啊,這線香分六等九種,求什麼事願,就燒什麼香,拜什麼菩薩,還有那蠟燭、燈油、金箔……一般人可燒不起,那些沒幾個錢,又有求於菩薩的,就隻有一個去處——高僧明悟。”
他壓低了聲音:“我也是看您心善,才有這一說,不過——”
張七笑了起來,“看您這打扮,想必也不缺這幾兩香油錢,若是沒興趣,就當我沒提過。”
伏明夏自然有興趣,“除了你說的這位明悟高僧,可還有其他僧人,在百姓之中同樣德高望重,能被人以高僧相稱?”
張七邊走邊想,“這寺裡的僧人不少,雖說這佛寺是仙佛建的,但我打小在墟州長大,也知道仙人早就走了,寺裡的主持倒是佛法高深,可你要說高僧這兩個字,必然指的就是明悟了。”
談話間,兩人已進入林中,這兒的樹木枝葉繁盛,竹乾筆直入天,還有不少百年大樹,遮光擋風不在話下,行人走在這林間路上,甚是涼爽,還有蟲鳥鳴叫,生機盎然。
光看著眼下四處生機勃勃的樣子,誰能想到八百年前的寒冬裡,此地也曾屍橫遍野,滿目瘡痍,妖魔橫行,是為人間地獄。
伏明夏又問:“我倒是對這個高僧很感興趣,大哥能否指個路?”
張七抬頭朝前麵的路望了望,且騰出隻手來擦了擦臉上的薄汗,“姑娘客氣,我也是要去那處的,人多,好做生意,您跟著我便是,約莫在走半刻鐘就到了。”
大概是那一吊錢換來的好感,張七對她態度積極,有求必應。
這城裡到底還是窮人占多數。
遠處已經隱約可見佛寺磚瓦數角,但在主路旁側卻有一條小道,通往未知林木深處,上了這一條小道的人的確更多,且都是粗衣麻布之人。
伏明夏想到吳氏給“高僧”的數兩銀子,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拿去寺裡燒香也綽綽有餘,若是貪圖便宜,可不該去找著在外麵招攬生意的野路子。
她問道,“這高僧辦事……是收費的?”
張七回道:“可不能這麼說,高僧是不收銀錢的,否則,能有那麼多人去找他?”
這和吳氏說的對不上,伏明夏又問,“可我有一朋友,他家中老母也來尋過高僧,以求護佑子女平安,這高僧不僅收了三兩占卜錢,還又收了一兩驅邪錢,難不成她見到的是假高僧?”
張七笑道:“姑娘的好友家中可真有錢,這幾兩銀錢說花就花,是半點不心疼啊,不過,高僧就是高僧,哪有真僧人和假僧人。”
笑罷,張七又想了想,道:“您看,你說的和您問的,不是一回事。”
“嗯?”
“高僧替我們這些窮人辦事,是不收錢的,收錢的是——它。”
貨郎說著,伸手指了指天上。
伏明夏:“是天?”
張七:“是命。”
這貨郎大概常來這條路上做生意,竟也做出些心得感悟出來,“我也聽高僧說過,這人都是有自己的命的,有所求,就是不服命,想改命,自然要付出代價,你要改命符,是不是得出點錢,買這畫符的材料?再出點錢,買通這頭頂的天,讓它對你的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來說去,這些錢,是沒有半分進了高僧的口袋的!”
伏明夏聽的嘖嘖稱奇,“我本以為你已是能說會道,最會做生意的,沒想到最會做生意的另有其人。”
合著不收費,是不收手續費啊。
張七不解:“姑娘……說的是誰?”
伏明夏淡淡一笑,“沒什麼,那前麵的亭中,就是高僧?”
前麵不遠處的斜坡上,立著一精致典雅的小亭,上掛紅木牌匾,金漆寫上“清心亭”三字,亭中一須白黃衣的光頭僧人坐在桌前,正對著他的一側桌邊坐著一婦人,兩人正說著什麼,亭外還等著數人,像是在排隊。
不得不說,明悟的生意的確不錯。
張七也放下貨箱,伸手布置起來,“沒錯,姑娘去吧,記得,那平安扣若能讓明悟大師給開個光,再戴在身上,效果能好百倍!”
伏明夏哭笑不得:“知了。”
她一路拾階而上,引得旁邊眾人紛紛側目,畢竟無論是容貌還是衣著,她都不該出現在這兒。
“多謝大師,多謝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