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安接過酒樓侍從遞過來的溫熱手巾,擦乾淨手指,又執墨研磨,頭也不抬地問陸嶼然:“畫師什麼時候到?”
恰在這時,卻聽叩門聲響,陸嶼然抬抬眼,道:“來了。”
儒雅男子帶著個小童急匆匆地進門,大冬天的,還未來得及拭去額上的汗,就先朝陸嶼然躬身下拜,語氣誠惶誠恐:“拜見公子,公子恕罪,荀某來晚了。”
來人約莫而立之年,蓄著長髯,長著張方正的國字臉,因為讀書人的緣故,身上有種翩翩從容的氣度,解釋道:“剛才路上出了點岔子,耽擱了不少時間。”他哪裡敢讓帝嗣等人呐。
陸嶼然不關心他遇見了什麼,當下抬抬手:“起來,彆動不動又跪又拜,先做正事。”
男子早知道這次來是要做什麼,當即又是一拱手,這才直起腰,勉強斂了斂氣息,帶著小童走到桌前。抬眼一看,見一鮮妍清靈的女子側邊兩步,裙擺漾動著,為他們讓出了位置。
荀豁一怔,思考著出現在陸嶼然身邊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得行個禮再說,這樣一想,他伏案桌前的動作僵住,握著筆的手也不太自然了。
溫禾安卻先說話了:“出什麼岔子了?”
字正腔圓,聲音清脆,乾乾淨淨帶著笑意。
荀豁由衷地歎出一口氣,礙於陸嶼然在場,沒敢歎得太大聲,邊提筆蘸墨,邊連連搖首:“西街突然出現了動亂,被城內駐兵圍住了,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但願……”
他停住不說了。
溫禾安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笑意微不可見斂了斂弧度,荀豁將經過特殊沁製後製成的雪白卷軸鋪開,看向她,低聲說:“請姑娘描述,荀某做足準備了。”
“好。”她回神,在書桌邊站著,眼睛微閉,將回憶裡人物畫麵口述出來:“具體年歲我不清楚,人看著約莫中年模樣,眯縫眼,駝峰鼻,嘴唇深紫色,上麵有三道皸裂……”
話還沒說完,就見荀豁懸了筆。
外間的商淮自顧自拉了張凳子坐在他們對麵,看著這一幕,悠悠歎息一聲,對陸嶼然說:“你說她會不會被荀豁逼瘋。”
陸嶼然拿著四方鏡查看裡麵的消息,聞言眼皮微掀,視線在溫禾安身上停了一瞬,道:“你以為她是你?”
“你究竟怎麼回事?”商淮環胸氣極而笑:“我沒惹你吧?你騙我去歸墟的事我還沒和你計較呢。”
“就為這個,我年都沒過好。”
陸嶼然眼也不抬:“靈莊劃過來的錢你沒收?”
四方鏡啟動後,靈光閃爍不停,他還能一心兩用嘲諷商淮:“你那兩月不練,半路就翻船的技術,我以為你會不好意思收。”
“……”
商淮哽了哽,咬牙道:“行,你忙你的,我閉嘴,我不說話了。”
算他倒黴,生在天懸家,就隻能交到這麼個朋友。
溫禾安很快知道商淮為什麼那樣問了。這個叫荀豁的畫師好像不止一次為巫山做事,沒落筆時還好好的,一但入畫了,要求就格外細致繁多,在她第三次重複細節,而他皺眉細問:“皺紋在什麼位置,有幾根,佝僂的程度呢?那顆黑痣長在唇邊,左邊還是右邊,有多大?”
溫禾安忍不住撫了下額心。
好在她記性不錯,有些細節,她反複回憶,都能給出準確的回答,一些實在記不起來的細微之處也沒辦法,隻能略過。
一個時辰後,三張畫像恭恭敬敬地擺上了陸嶼然跟前架起的小幾。
陸嶼然將畫像遞給溫禾安,問:“跟你見到的一樣嗎?”
“像。”溫禾安細細打量,肯定道:“基本一樣。”
陸嶼然將畫像卷起來,交給門外守著的畫仙,隻丟出一句話:“讓人臨摹了,查。”
畫仙捧著畫像退出房內。
荀豁事情辦完,從畫中世界抽離,麵對陸嶼然,又恢複了拘謹畏懼的態度,半刻都不敢多留,帶著小童子一溜煙地退下了。
見閒雜人都出去了,商淮將桌子敲得響當當的,道:“來吃飯了。”
“二少主,這次沾你的光,我們已經很久沒吃過熱飯菜了。”商淮擺擺手,菜一道接一道擺上桌,還有女使乖覺地收拾好紙筆,擦去墨漬,又添了張梨木椅。
溫禾安提著裙擺落座,聞言表示理解:“我上歸墟以前,也是一隔許久才會解解饞。”
他們三個人,點了五道菜和兩盞糕點,都是酒樓嘗鮮的招牌,擺盤樣樣精致玲瓏,但分量很少,正好夠他們的份。
誰知中途商淮舀湯時手掌不小心撞了下陸嶼然,他抑製不住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溫禾安和商淮齊齊看向他。
商淮意識到什麼,無語至極,他給自己夾了筷魚肉,恨恨道:“你就這麼過一輩子吧,我看誰能受得了你。”
他看向溫禾安,問:“他以前也這樣?”
溫禾安好笑地點頭:“對,比現在還嚴重點。”
陸嶼然正在四方鏡上撥動的手指微不可見頓住,半截削瘦指骨壓在桌麵上,眼皮往上壓出兩道褶皺:“沒彆的話聊了?”
商淮挑出魚骨,率先換了話題:“我覺得這家的糕點不怎麼樣。”
說話時,溫禾安正愁眉苦臉地咬下最後一口翠玉豆糕,她將太過馥鬱的濃香咽下去,含糊應和:“五味杏酪鵝也不好吃,好像沒中和好,有點膩。”
“以後讓陸嶼然做。”商淮三言兩句將自家陣營的底細都抖出來:“他做葷食很有一手。”
溫禾安很是驚訝,沒想到陸嶼然還有這項技藝。
她撐著兩腮歇了口氣,在燈下看那個據說廚藝了得的帝嗣。他正低著頭看四方鏡,對外人的詫異恍若未覺,毫不在意,分明坐在最熱鬨的人間煙火味裡,這種氣息卻好似與他分毫不沾。
溫禾安突然想到什麼,她拿出自己的四方鏡,先遞給商淮,道:“商公子要不要留一道氣息,方便後頭隨時聯係。”
本身給她準備新的四方鏡,也是這個用意。
商淮很爽快地在四方鏡裡麵輸入了一道靈力,看了看空白的界麵,挑挑眉,很是意外:“我是第一個?”
“是呢。”她大方地直視他,唇瓣弧度微微往上一翹:“我才拿到手,還沒開始用呢。”
說罷,溫禾安接回四方鏡,想了想,還是遞給陸嶼然,問:“帝嗣要不要也存一個?”
一般來說,沒有公事上的交涉,尋常人很難有那個麵子能和陸嶼然用四方鏡聯係上。
但再怎麼說。
她該表示的還是要表示。
陸嶼然單手壓著那片單薄的鏡麵,掌麵下溫度冰涼,溫禾安和商淮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話,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回。
溫禾安很愛笑。
什麼情況下都笑得出來,配上那張柔婉靈秀的臉,純甜似蜜,天然有種滌蕩所有低落情緒的本事。
陸嶼然不是沒有自我剖白過——就算他曾經對溫禾安動過心,也絕對談不上多喜歡。
兩個全然對立的世家,兩個同樣危險的人。
他們骨子裡清醒無比,都明白自己的身份。
重重陰謀下的家族聯姻,沒能嚴防死守到底,就已經足夠瘋狂了。
偶爾情緒作祟,他確實記得三四年前的數個深夜,自己回到巫山時,榻上水流般鋪開的烏發。
她霸占大半張床,睡得無知無覺,又或者說,聽到了動靜,但一點自覺都沒有,占據的地盤分毫不讓。
他隻好冷著臉去推她:“溫禾安,彆裝。會不會往裡挪點?”
溫禾安眼睫柔軟得像一團鵝絨,幾經顫動,但不理人。
他隻好壓著一身火氣和冷意,傾身將人卷了丟到裡邊,甚至還要因此和已經養足精神的人去外麵院子裡開始一場“床榻爭奪戰”,外麵的石桌石凳全部碎為齏粉,三兩天就要換一回。
每當那個時候。
他就真心實意覺得困惑,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說她脾氣好。
可叫人意外的是。
明明外麵數不勝數的地方可以歇身,帝嗣回到巫山的次數仍是越來越多。
陸嶼然第一次知道,再難改的習慣,被人一通亂七八糟,無所顧忌地攪和,也能有所改變。
同一張榻上躺久了,在某個深夜,他也能再自然不過地強勢禁錮住某個不安分墜進懷裡的身軀,讓她不至於隨心所欲到橫躺著入眠。
這些記憶,在這兩年裡各式各樣的事裡黯淡,灰敗,很多已經模糊不清,陸嶼然刻意回想都想不起來。
他甚至可以接受溫禾安和彆的男人在一起了。
到這種份上。
他確認當初那棵萌出的嫩芽因為長久曬不到陽光,得不到雨露滋養而徹底枯死腐爛。
誰能想到,隨著再次和溫禾安說話,接觸,那些舊得隻剩層灰的回憶裡好像突然爬出一隻柔軟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探頭,纏上來。
被他冷淡絕然甩開後,會沉寂一段時間,而後故態複萌。
然而這算什麼。
在溫禾安眼中,連逢場作戲都屬於敷衍。
他再有一次這樣的念頭,都該自我唾棄。
陸嶼然抵著那麵四方鏡推回去,手指沒動,靈力也沒動,平靜回絕她:“有事聯係畫仙,我不愛看四方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