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接下來免不得要東躲西藏一段時間,真要露了破綻,突圍也會更難一些。
一室沉默。
“畫像我交給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盤托出了,你若是覺得麻煩,就此分道揚鑣亦可。”
溫禾安溫聲:“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銘記在心,日後若有報答的機會,我必不推辭。”
這就說起辭彆的官方話來。
陸嶼然將商淮勾畫了一下午的外島計劃啪的合上,他看向溫禾安,臉部線條流暢鋒利,唇畔弧度好似帶點玫瑰上的尖刺:“懸賞令上三令五申,務必要將你活捉帶回王庭,你說,我若是親自將你帶到江召麵前,他該是何等神情?”
話明明是衝著溫禾安來的,卻連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聲了。
溫禾安噎了噎,覺得他此時發火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隨著她被通緝這樣一出驚天波瀾在九州掀起,陸嶼然這位昔日道侶也免不得被波及,誰接二連三遇見這種無妄之災能忍住不動氣。
“那就還是按照之前的計劃前往外島。”
她看著他,肩頭微鬆,語氣放緩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島的地圖我今天下午看過了,反正已經起來了,等會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麼事,你讓商淮再給我發消息,可以嗎?”
又是這樣。
陸嶼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開始接近他的時候,碰了不少軟釘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劍明刀和軟釘子都能給她磨平。
為什麼她在外麵,在自己這有成千上萬種攪風雨,又平乾戈的本事,卻會被區區一個江召絆得如此慘烈,聰明才智好似全無作用。
陸嶼然深深對她對視,發現她給自己畫的這張臉太柔美,那雙常年溫婉冷靜的眼睛配合著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時間長了,竟給人種無端含情的感覺。
他彆過頭,無聲攏了攏指節。
溫禾安於是起身,準備回屋,經過羅青山的時候停住腳步。
她之前一直覺得羅青山這個名字耳熟,可因為忙著做麵具,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方才一進來,意識到多了個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彎腰,她被懸賞令的事情一刺激,沒能第一時間看清他的模樣。
直到現在,她看清了他的長相。
心中悄無聲息掀起風浪。
溫禾安將麵部表情控製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羅青山點點頭,跨過門檻沿著來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溫禾安起先還慢吞吞地走著,後麵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眼前出現紅漆曲廊,才扶著一根漆柱停下來。
她在曲廊下的長椅上坐下來,雙足泄力地半垂著,發絲被朔風吹得直往眼前掃也不去管。
她見過羅青山的畫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調查過羅青山,不,她調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巫山的巫醫。
這麼多年,她和溫流光鬥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見就是針尖對麥芒,死不收手,好幾次因為鬨出的事態太過嚴重都驚動外祖母與長老團,不是沒有為此受過罰。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會虛與委蛇,冷臉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溫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實際上,她對刁難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長老都能做到時時溫聲細語,不失禮節。
誰都行,唯獨溫流光不行。
十二歲是溫禾安生命的轉折點。
她十二歲回到了溫家,十二歲遇見了溫流光。
溫流光天生雙感,是溫家用以對抗陸嶼然的希望,是溫家所有人幾乎捧在掌心裡供起來的寶貝,她在天都可以橫著走,除了在修煉這塊由不了自己心意,其餘任何事,皆可隨心所欲。
她在溫家橫行霸道慣了,乍然間來了個比自己大半歲不到的“姐姐”,說是死去三叔三嬸的孩子,各方麵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親自教導她,她偏偏還展現出很好的悟性與天賦,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時間,族中便流言紛紛,大有溫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勢。
溫流光哪裡受過這種氣,她麵無表情聽完族中的議論,回去後就調動了父母的近衛,四五位七八境強者悄無聲息從溫家擄走了溫禾安。他們把她帶到足夠遠的地方,晝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確信無人會追查至此之後要將她殺死。
她確實差一點點就死了。
等外祖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昏過去,奄奄一息,回去後就立刻開始出現痙攣,抽搐,高熱不退,嘔吐不止,休克驚厥等深度中毒症狀,當時溫家請了最有名的醫師,勉強將她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醫師說,她中的是至毒杜鵑連裡,這種毒叫她前前後後在床上躺了五個月才逐漸好轉。
期間長老們來看過溫禾安,溫流光的父母也來過,他們端著長輩的架子,高高在上地問候,溫禾安依舊靠著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氣。她知道不能和溫流光鬨翻,她沒有父母,沒有心腹,沒有拿喬的資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沒死,再狠的毒再難捱也都捱過去了。
隻是溫禾安沒有想到,杜鵑連裡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此後每隔一年,她都會出現中毒症狀,中的都不是普通毒,發作起來痛不欲生,最難過的時候她隻能盯著床頂看,五臟六腑都被擠壓了打碎了再碾過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後,她去就演武場找溫流光打架,發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渾身骨頭都難以動彈。
她壓在溫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種能將她下巴捏到脫臼的力氣,看溫流光暴怒,要將她撕碎般掙動起來,她又用膝蓋摁住她的雙手,去扯她頭發,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問她:“你究竟給我下了幾種毒?!”
溫流光怒罵,怨毒地看她,被這樣屈辱的姿勢刺激到,迸發出靈流將溫禾安掀開,又被她撲過來再扭打到一起,嘴裡仍不乾淨:“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溫禾安就要被關禁閉。
族裡一直希望她能和溫流光和睦相處——那當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懸一線時,誰也不曾來看一眼,無助與疼痛也不在他們身上。
又過了十幾年,溫禾安不找溫流光打架了,因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體逐漸出現一些要命的,絕對不能被人發現的變化。
她出現了妖化的跡象。
她的左臉會像碎瓷片一樣裂開,露出的花紋宛若小樹的枝丫。
妖化這個詞,在這個九州境內都屬於禁詞,隨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蟬,汗毛倒立,連想都不細想。
昔日帝主,就是為了徹底平息妖骸之亂而逝去的。
妖化之禍,是殃及眾生的滔天之禍。
起先溫禾安妖化的症狀不重,十年發作一次,每次發作的時候,她就不出門了。隻是後來事情越來越多,症狀又往往來得突然,事先不會有什麼預兆,於是她慢慢練習女子化妝之術,自己試過無數種材料充作麵具,最後發現用蟬獸之皮最為逼真靈動。
隨著溫禾安境界提升,躋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狀隨之加重,發作時間一縮再縮,從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為被封的緣故,這次竟然隻維持了四個月。
這麼多年,溫禾安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誰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禮聘,暗訪各地名醫,什麼解毒的方法,隻要不要命,都曾試過。
無數聲名遠揚的醫師們都訝異而無奈地搖頭,說此生從未見潛伏如此之長,毒性如此之烈,且發作時齊齊運作的毒法,他們對此鑽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許唯有巫山巫醫一脈可嘗試破除。
巫山巫醫,神秘之至,長年生活在族內,非有要事,不會踏出巫山半步。
溫禾安派出去數波人,皆無功而返,最後隻帶回一幅男子畫像。
男子叫羅青山,是當今巫醫一脈醫術最高明的青年翹楚,被指派在帝嗣陸嶼然手下做事,負責保證帝嗣身體康健無虞。
所以當日截殺陸嶼然的人寧願冒死下枯紅,也不下毒。
冷風一吹,溫禾安眼睛微眯,時間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畫麵一幀幀在眼前晃過。
那日,她與一臉冰寒戾氣的溫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測,問她們兩個,誰願與前往巫山,與帝嗣陸嶼然結契,探取神殿機密。
溫禾安對神殿機密不感興趣。
但她在原地靜默過後,仍然踏出一步,仰著頭,露出張再溫婉靈秀不過的臉,平靜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