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的郎君身體底子好,從連續三日不退的高熱裡硬扛過來,來勢洶洶的一場風寒沒能要了他的命。
但人雖恢複清醒,卻開不了口,輕易挪動不得。
勉強眼瞼掀動,露出霧蒙蒙的渙散眼神,乍看一眼周圍便閉起。
想要說幾個字,嘴唇開合,隻斷斷續續地發出幾道氣聲,說什麼再聽不清。
應家母女倆才放下的心又提起來。官府發下賑濟的兩尺細布,扯半幅送去郎中家,換來一趟看診。
李郎中登門時,榻上的男人已經再度昏睡過去。
“鬼門關裡逃得一條性命,耗損太大。不著急讓病人說話,命還在已是萬幸。”
“臥床靜養,能睡則睡。每日按時服藥,右手背的傷口早晚敷藥,不要碰水,防止傷口化膿。多吃點補氣血的東西……呃,”李郎中打量幾眼四下裡寒磣的土炕木桌,
“罷了。叫病人臥床靜養,早晚多食些小米粥,亦可調養身體……”
郎中絮絮的叮囑聲中,應小滿盯著窗外簷下的吊籃發呆。
五天了。
之前大理寺官船在河道裡撈出的兩具腐爛屍身,據說果然牽扯兩起謀殺命案,這幾天在京城各處傳得沸沸揚揚,轟動一時。
但深夜順水飄來她家門的這位郎君,竟像沒有家人似的。一個大活人憑空出現,連個水花都未驚起。
她接連五天揣著畫像在河岸邊轉悠,趕來城南河邊尋人尋屍的半個親友都沒撞著。
“……溫補滋陰的小米粥!”郎中放重語氣,“可聽見了?知道你家家境不好,但再敷衍要出人命的。”
應小滿瞬間回神,“聽見了。每天兩頓溫補小米粥。”
看一眼榻上昏沉睡著的消瘦郎君,她的思緒又飄散了。
難道不是京城本地人?或許是外地來京城的商賈,被人在水上謀財害命,謀奪財物,所以才尋不到家人……
尋不到家人,就得不到重金酬謝。還得給他一天兩頓小米粥。
應小滿憂鬱地歎口氣。
難怪人人都攔阻她。撈屍這個行當果然不是新手輕易做得的。
——不小心水裡撈出活人,就是賠本生意呐。
郎中興許誤會了她這聲歎氣,目光掃過這間不折不扣的陋室,壓低嗓音慎重叮囑:
“應小娘子,你們自己也新到京城不久,又是女戶。你救他一命足夠,多餘的事彆牽扯進去。等你們搬家那日,不管這位病情有沒有好利索,讓他自己走。”
炕上平躺的郎君細微地動了下眼瞼。
外頭堂屋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側耳旁聽的義母坐不住了,起身走去灶台邊翻找。
灶上還有點官府賑濟的米麵,夠全家吃兩三日,但熬粥滋補的小米需額外買。家裡昨天才咬牙買回來兩升小米,專門預備著給阿織喝粥長身體的。
義母喃喃地道,“人醒了,又多張嘴。”
應小滿沒吭聲,起身把西屋門虛掩住,從袖管裡取出一把精致折扇,遞到郎中麵前。
“李郎中,你見識廣,幫我瞧瞧這把扇子值多少錢。我想去尋個當鋪把扇子當了。”
李郎中接過折扇,在光下定睛細瞧,立時倒抽一口涼氣,“象牙扇!質地細膩無暇,精細鏤空雕工!難得的好東西啊。你如何得來的?”
“貴人在路邊送的。”應小滿如實說。
郎中驚詫萬分,“這等好東西,哪有在路邊隨手送人的道理。”
應小滿露出躊躇的神色。
她不是很想回答。
躊躇時不自覺偏了下頭,陽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輪廓上,如白瓷無暇,如皎月生光,讓周圍粗陋屋室都生出了光彩。
郎中眼皮子一跳,當即感慨地歎了聲,“應小娘子你的話,被貴人上趕著送好物件,倒不奇怪……哎,老夫倚老賣老勸一句,你心眼實在,彆上人的當。送名貴象牙扇給你的貴人心思多半不簡單呐。”
應小滿雖然心眼實在,但人又不傻。
二月裡誤入雁家當天,雁二郎領著她進門,屁股沒坐穩,她正低頭端詳大冷天被硬塞手裡的冰涼涼的扇子,就有管事拿一份新寫好的契書進屋要她按手印。
當時,雁家管事矜持對她道:“二郎看中你是你的福分。這把象牙扇是賜你的,你自己收好。入了我們雁家,錦衣玉食、綾羅綢緞樣樣不缺。二郎尚未娶妻,按規矩不能先納妾,你先在二郎屋裡伺候著,日後少不了抬舉你一場富貴。”
應小滿驟聽到“納妾”“伺候”,頓時感覺不對。吃驚之下起身就走,倒把扇子給忘個乾淨。直到一路打出門去才意識到象牙扇還抓在手裡。
往事曆曆,惹人生氣。
應小滿不想多說,隻搖了搖頭。
郎中心裡生出許多猜測,忍不住替眼前這位生得罕見好容色的貧家小娘子擔憂起來,翻來覆去地查看象牙扇,指著末尾扇骨的朱紅小印示意她看:
“象牙扇骨上刻有私章,這把折扇是有主的。輕易莫送進當鋪,當心原主報官把你捉了,說你偷盜貴物。即便你說是原主在路邊送你的,無憑無據,你身上生滿嘴也說不清啊。”
應小滿大為震驚,難怪那位雁二郎隨手送她。原來報官就能追回去。
她氣惱說,“京城的貴人心眼許多都是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