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灶火,晚食頃刻間做好,熱氣騰騰擺上桌。
阿織蹦蹦跳跳過來,應小滿摸摸她的腦袋,給西屋的飯食單獨盛好一碗。
阿織捧起碗筷放去西屋外,熟練地敲了下門,回來堂屋裡坐下吃飯。
因為雁家的這樁意外事,義母心裡越想越不安,吃飯時顯得心神不寧,扒飯幾口便放下筷子。
“伢兒吃好來我屋裡。”轉身自己進了屋。
還在用飯的另兩個不吱聲了。阿織吃著自己的小米粥,怯怯地問,“阿姐要挨罵了麼?”
應小滿估不準,挑著碗裡的米粒,“可能。”
“阿姐抱我一起進去。”阿織的小腦袋湊過來嘀咕,“每次隻要我在屋裡,嬸娘就不會訓人了。”
應小滿抿著嘴笑,抬手揉一把阿織腦袋上的丫髻,“原來還是個小機靈鬼。”
自家老娘要罵就罵兩句,哪能讓個小丫頭在前頭扛著。
她壓低嗓音提醒,“吃完去西屋七哥那邊坐一會兒。等我從娘屋裡出來堂屋了,你再回娘屋裡睡覺。”
阿織點頭,“哎!”
義母坐在屋裡炕上,手上難得空著沒做針線,表情很是嚴肅的模樣。
應小滿乖巧地坐在對麵,雙手並攏放在膝頭,“飯吃好了,鍋碗都刷過了。娘要說什麼。”
義母欲言又止,打量麵前長大成人、豔如三月桃李的小娘子,越看越喜愛,越看越揪心,半晌抹了下眼角。
“伢兒,你今年已經十六,年歲不小了。娘私心想多留你幾年,但留來留去,留到女兒家大了,引來各路豺狼虎豹盯著,娘怕出事啊。”
她把老家帶來京城的瓷枕頭抱起,在包裹枕頭的蓋布裡掏摸半晌,摸出一封沉甸甸的藍布包,當麵打開,細碎銀光在油燈光芒下反射光澤。
應小滿驚愕地微微睜大了眼。
義母積攢了半輩子,攢下來半布包的家當,都是幾錢半兩的散碎銀角。
“你爹在世時整天念叨著要攢錢。等錢攢齊了呢,又惦記著蓋瓦房,砌爐灶,後院打井,養雞養鴨。再往後,就開始給我買藥,給他買藥。”
義母撥著碎銀,“年年過年總說要扯一身綢緞給咱們娘兒倆做新衣裳,年年都買不起。你爹是個粗人,覺得沒綢緞衣裳,布衣裳也不錯,他不知道女人心裡有多惦記著過年穿身好衣裳……”
“我有時生他悶氣,故意把過手的碎錢留下,年年積攢,攢了這麼多,他那粗人壓根沒發現。數數存錢夠給全家每人做身綢緞衣裳了,我又開始舍不得,想著給你存點嫁妝錢。存到二十兩整數目時,再裝作不經意跟你爹提一嘴,你爹一定驚得眼珠子都要瞪掉,想想就好笑……哎,你爹去的時候,已經攢到十八兩六錢了。”
說到這裡,義母把打開的布包袱紮上,小小一個布包掂了掂。
“伢兒,這裡都是給你存的嫁妝錢。你如今長大了,京城人多地大,確實比咱們老家村落更容易尋到好人家。我想好了,等搬家安置妥當,就托媒婆問詢問詢,如果有年紀合適、踏實能乾的般配人選,你就嫁了罷。娘體體麵麵把你嫁出去。”
應小滿聽著聽著,眼底漸漸溢出淚花。“娘……”
義母抬手替她抹乾淨眼角,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又急忙把包袱重新打開,從邊角裡掏摸出一塊陳年布料。
厚實的上好織錦料子,新織時或許是朱紅,曆經多年清洗褪色,顯出現今的舊粉色澤。但放在燈下仔細去看時,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精美繡工。
“這塊料子一直和替你攢的嫁妝放在一處,今天索性都拿給你看看。伢兒,這是你爹把你抱回家當天,你親娘給你留的繈褓。”
應小滿吃驚地把舊繈褓接在手裡,捏了捏柔軟料子。
眼角殘餘的星星點點淚花唰地流成瀑布。
夜風吹過庭院,阿織捧著羊乳坐在西屋窗前的矮方桌邊上。
羊乳少見,回程路上應小滿記掛著阿織身子不壯實,繞路去羊奶鋪子專門買來的一囊。
東邊屋裡傳來哭聲。起先還隱隱約約,後來母女哭在了一處,哭著哭著忘了壓抑,聲音陡然大起來。
應小滿嗚嗚地哭,“娘,你不要我了?”
義母嗚嗚咽咽,“誰不要你了,娘才舍不得你嫁出去。但你這伢兒打小長得紮眼,家裡留不住,還是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罷。以後踏踏實實過日子,好過整天遭什麼魚市浪蕩兒,什麼城東雁二郎,什麼官船貴人,什麼三條巷馮員外之類的惦記。”
應小滿又哽咽幾聲,哭聲忽然一停,“三條巷馮員外是誰?”
“哎,怕你生氣,娘瞞著沒敢說。上次牙婆趁你不在家時偷偷摸上門尋我,說三條巷的馮員外在魚市見過你一麵,從此念念不忘,開價五百貫,想把你聘回家做小妾!我當即叫上隔壁楊嫂子,兩根洗衣棒槌一頓痛打,把那賊婆子攆出去了。”
義母哽咽說,“以前家裡有你爹,我這輩子沒跟人動過手,那賊婆娘氣得我頭一回動手……”
“嗚嗚嗚娘……”母女倆感動地抱在一處。擁抱的身影透過半敞窗欞,明晃晃映在小院裡。
西屋裡坐著的阿織聽得似懂非懂。
“西屋七哥,阿姐哭得好慘,因為嬸娘在罵她嗎?我要不要去嬸娘屋裡?”
七郎起身從灶上取來奶囊,把阿織杯裡的羊乳添滿,撩袍坐回矮桌邊,似笑非笑地繼續撥弄著鵝卵石:
“不是罵,在談心。她們在談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去打擾,繼續喝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