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坐在窗邊,應聲回頭。
靠窗的矮方桌上擱著折騰人的象牙扇。扇麵打開,露出末尾扇骨的朱紅小印:
“雁”。
應小滿現在看這把扇子眼皮就跳。象牙扇在她眼裡已經不是價值三五十貫的貴物,而成了一樁心病。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被惹毛了還咬人呢。
“扇子給我。”她和七郎商量,“不帶去新家了。我今晚就扔河裡,叫它走水路。”
七郎登時笑出了聲,把象牙扇收起,起身拉她坐下。
“稍安勿躁。”
自從阿織在他這處喝過一次羊奶,不知怎麼便認準西屋方桌是喝奶的地界,次次隻來這裡喝,羊奶的奶囊正掛在窗邊。七郎取來一盞空杯,替應小滿倒半杯羊乳。
“喝些羊乳降躁氣。人的過錯,扇子何辜?”
應小滿雙手捧著羊乳盞,慢慢啜飲兩口,眉宇間煩惱神色未褪。
七郎拿過象牙扇,指腹輕輕一錯,唰地輕巧展開,燈下露出瑩潤皎潔的扇麵。
“上品雕工,全象牙無暇扇麵,市價五十貫往上。如此的精工美物,扔去水中可惜。要不要我替你把它出了?”
應小滿猝不及防,嗆了一口羊乳,捂嘴咳嗽著問,“你能尋到買家出貨?”
七郎原本漫不經心地開合折扇,留意到她此刻的模樣卻輕輕吸了口氣,手中折扇唰地收攏,視線往窗外挪開,迅速起身尋乾淨布巾, “嘴邊有羊乳。”
遞過布巾的同時額外叮囑一句,“以後喝奶時莫說話了。”
應小滿嘀咕說,“我平日都不喝奶的。還不是你給我倒了一杯。”
七郎:“……”
應小滿接過布巾,自己取了窗邊的銅鏡,對著銅鏡擦乾淨唇邊殘餘羊乳,還惦記著再喝點時,手邊的羊乳盞卻被取走,麵前改放一盞熱茶湯。
“是我的過錯,喝茶罷。”七郎歎氣,自己先舉杯喝茶,“清茶好,解渴降噪去火。喝完好說話。”
應小滿嫌棄地喝一口苦茶。
兩人繼續剛才的話題。
“找到門路,出貨不難。”七郎又開始漫不經意地開合折扇,“京城有的是不懼怕興寧侯雁家,有權有勢有閒錢,樂得看笑話的人家。你敢賣,就有人敢買。”
一番話聽得應小滿神色舒展。“你認識這樣的人家?替我把扇子出了,我重重地謝你。”
七郎的修長手指又在隨意擺弄瓷碗裡的鵝卵石,撥弄起一圈圈的漣漪,悠然道,“認識不止一兩家。小滿打算怎麼謝。”
應小滿認真地想了一回,突然驚覺,板起臉道:“這是你允諾第多少回了?至今一文錢未見著。先把扇子出了再來討謝禮。我說話算話的,你也得說話算話。”
七郎輕輕地笑起來。他聲線向來舒緩清澈,聽來泠泠如山中清泉,但此刻的嗓音仿佛春風拂麵,又有些像瓷碗水中波動的漣漪。
“算話的。要拉鉤麼?”
“阿織的年紀才要拉鉤。”
應小滿嫌棄地說,“我都十六了,彆仗著年紀大幾歲,哄小孩兒似地哄我。讓我看看你手背的傷怎樣了。——左手彆往袖子裡藏,伸在桌上攤開。”
外敷藥包打開,屋裡藥味彌漫。兩人在換藥的間隙又提起門外轉悠的官差。
七郎細細問了一番衣著穿戴,佩刀的刀柄刻紋形狀。
“聽起來八九不離十,像是我好友十一郎身邊親衛的打扮。小滿,還記得我和好友約定好的暗號麼?”
“記得。”應小滿邊包紮邊道,“待會兒我出去找他們,對一對你的暗號。但我尋你先商量個事。”
七郎有些意外。“象牙扇的處置法子,不是已經商量好了?”
“不是扇子,是更大的事。事關我們應家將來在京城的長久打算。”應小滿的語氣裡帶出幾分謹慎隆重的意味。
“先瞞著我娘,彆讓她知道。今天跟你商量的事她不見得同意。”
七郎視線在她身上轉了一圈。留意到她鄭重的神色,認真抿起的唇線。
他收攏起眼底細碎笑意,端正直身坐好,承諾道, “隻需我幫得上忙的,力所能及之處,儘量提。”
回家路上,應小滿想了一路。
李郎中勸她頂一間肉鋪子,篤定地跟她說,她的鋪子生意肯定好,但為什麼會生意好,李郎中自己也沒講明白。
頂鋪子是大事,投進去的是應家多年積累的錢財,她想問問七郎這個京城地頭蛇的意見。
七郎把桌上油燈撥亮,窗戶關緊。亮堂堂的燈影下,兩人在窗邊鄭重對坐。
虛掩的門外傳來洗刷鍋碗的水聲和阿織清脆的說話聲。
應小滿不想義母聽見,壓低嗓音問,“見過其他人殺魚麼?”
“……”
七郎顯然大為意外,連隨手撥弄鵝卵石的動作都停了停。“見過。”
“七郎,我當麵給你殺條魚。你瞧瞧和彆人殺魚有什麼不同。看我殺魚,你會不會想做回頭客。會不會願比隔壁攤位多出十文,專等我殺魚。”
“……”七郎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啞然片刻,他提著油燈起身,“去小院,我看你殺。”
*
住在河邊,靠近魚市,家裡的魚都是現成的。
應小滿從缸子裡撈出一尾鮮魚,摔在案板上。
紅潤嘴唇叼起兩尺三分長的柳葉薄刀,皓白手腕高抬,將額前幾縷發絲捋去耳後,一根發帶牢牢紮起,露出光潔額頭,盯著案板活魚的眼神銳利起來。
她以平日在魚市做生意的速度殺魚。
一刀下去開膛剖腹,按住魚頭,刀尖輕輕一轉,血水裡剜出內臟,堆去旁邊。
三兩下刮鱗去骨,斬頭去尾,肉質最為鮮嫩的中段切開,柳葉薄刃倒映寒光,案板響起一連串整齊剁刀聲,刀速快得在燈光下顯出虛影,雪白魚膾一片片薄薄切開,依次盛進瓷盤裡,鋪成綻放花瓣形狀。
咚地一聲悶響。應小滿把利刀扔回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