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家裡人,是他在刑部做官的好友。”
應小滿坐在炕邊解釋,“七郎家裡有人要害他,所以沒有知會家裡人,隻知會了他最好的朋友,叫做‘十一郎’。”
義母嘀咕:“隨便來的家人還是好友,把人領走就成。一個大男人,總不能在我們女戶家過活。”
“娘,我已經答應七郎跟去新宅子住一段時日。他家裡動手腳的惡人還未揪出,倒不是賴著我們家不走。”
應小滿扯著義母的衣角小聲商量,“再聽聽西屋動靜。京城壞人太多,聽聽他好友是來接他的,還是來害他的。”
十一郎的聲線從西屋傳出,語速不快,越發顯得冷。
“我以為你死了。汴河上下百裡撈不著你屍首,跟隨你的兩名家仆屍身倒是俱尋獲了。你家裡在準備給你立衣冠塚。”
七郎輕笑出聲,“我好好活著,豈不是讓家裡有些人失望。”
十一郎的聲線更沉下三分, “果然有你家中人動手腳?誰?”
屋裡聲音低了下去。聽不清楚。
十一郎驀然抬高嗓音:“朝野誰不知你我站一處?你受我邀托擔負重任,這回你出事,算是替我扛了一次!”
十一郎說話語速本就不快,氣急時咬字一字一頓的,和普通人氣急了語速加倍大不相同。
應小滿恍然想起,七郎似乎提起過,他好友幼年時有輕微口吃,長大後好轉,但還是不大喜歡說話。
今晚的十一郎顯然在憤怒中,出口就是連串長句:
“出事當晚我請的酒宴!酒有問題,我也跟著喝了!你家有人膽敢同時算計我們兩個,明早我便去你家,把麵皮全撕開!”
七郎任十一郎吼完,這才慢悠悠地道,“哎,十一郎,冷靜些。事急則敗,事緩則圓。此事必然裡應外合,主謀尚在暗處蟄伏。再等等。”
西屋聲音又低下去。
安靜良久,吱呀一聲,西屋門打開。
義母邊縫衣裳邊低聲咕噥,“欠賬還沒結清。嘴上說得再花俏,不給錢就是花言巧語。小滿,西屋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今晚就能看清了。”
應小滿貓腰從母親炕頭下去。
堂屋裡黑魆魆的,隻西屋敞開的門裡露出一點光亮。她看到七郎站在西屋門邊,做出送客的姿態,十一郎帶起風帽站在門裡。
應小滿問七郎,“你們說完了?今晚你走不走?”
門邊的兩道視線同時轉來。七郎神色有些詫異,聲線倒還是舒緩如常。
“之前不是說好了麼,隨你們搬家。”
應小滿不吭聲,站在暗處炯炯地盯著他。
兩邊視線一碰,應小滿的眼睛貓兒似地發亮,七郎突然醒悟到什麼,回身招呼十一郎,“信裡叫你帶些錢帛來,沒忘了罷?我身上背著欠賬,實在不好厚著臉皮隨她們搬家。”
十一郎微微頷首,示意身側一名護衛從懷中取出一張交子,遞給暗處的應小滿。
“交子十貫整,小娘子收好了。”那護衛道。
交子入手薄薄的一張,應小滿接在手裡,指尖撚了撚,從十一郎入門便不自覺繃緊的肩頭倏然放鬆下來。
七郎信守承諾,結清了欠賬。
這回可以跟阿娘說,今晚看清他是什麼樣的人了。七郎確實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可以放心地帶他去新家繼續住。
應小滿的眼睛在暗處貓兒似地晶亮,手裡攥著紙交子,烏黑圓眼漸漸彎成了月牙兒。
七郎站在西屋門邊,一雙清亮的桃花眼睨著這邊。
他在亮處應是看不清她的,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抿著嘴暗笑的時候,對麵眼睛裡也浮現出濃濃的笑意。
十一郎這回終於肯紆尊降貴,對著應小滿說話了。
開口便吩咐她。
“七郎隨你們多住幾日,一日三餐肉菜好生伺候。伺候得好,後麵還有賜賞。”
七郎聽到半途時便皺眉,打斷說,“小滿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好如此說話。”
十一郎一哂,轉過頭去,頗不以為然的模樣。
應小滿站在暗處撇了撇嘴。她真的不喜歡十一郎身上無處不在的傲慢。
交子還攥在手裡。她走近灶台,借著柴火光亮查看麵額。
果然一張麵額十貫,她從未見過的大額交子。
前方護衛手提燈籠,十一郎已走入夜色小院,身後有個輕盈的腳步疾奔出堂屋。
在眾多精壯護衛警惕的回身瞪視裡,應小滿衝小院裡的十一郎喊,“停一停!跟你算個賬。”
十一郎並不停步。仿若未曾聽聞般,繼續往門外走。
剛才遞交子的護衛回身攔阻道,“小娘子,有什麼賬目未結清,我和你細算。瑣碎事莫驚擾十一郎——”
應小滿腳下一錯,仿佛一條遊魚兒滑過護衛,迎麵把十一郎攔住。
前方護衛手提的燈籠光映亮黯淡小院,夜風吹起素衣少女的布裙,瑩白的臉頰和側臉輪廓顯露在燈光裡。光影斑駁,隱約映照出挺直的瓊鼻,肌膚皎潔如月光。
迎麵看清應小滿相貌的瞬間,十一郎呼吸瞬間一滯,瞳孔劇顫。
往外走的腳步當即停住。擺擺手,示意攔阻的護衛退下,人在原處立定,雙手背去身後,等候她開口。
然而,燈籠光下,在場所有人同時看到……應家小娘子精致小巧的瓊鼻皺了皺,露出個嫌棄的表情。
應小滿真的很不喜歡七郎這位朋友。
她揮動手中交子,開始公事公辦地算賬。
“收到十貫交子,七郎欠賬隻有四貫。他身上傷病大好了,不用再找郎中開藥。跟著我們家吃食,預付兩貫錢罷。剩下的預付新宅子的賃金——”
心裡估了估,“四貫錢,夠七郎住四個月的。如此便兩邊結清了。”
應小滿當麵報完賬,轉回去簷下拉下吊籃,十貫交子扔進去,將夜風吹亂的發絲隨意攏去耳後,轉身就要進屋。
“果然是你!”庭院裡的十一郎突然開口道,“魚市殺魚的小娘子!上回在船上……”
應小滿納悶停步。
“我是在魚市殺魚。你見過我?”
十一郎的風帽被夜風吹起,露出遮掩麵目的惡鬼麵具。
他原地怔忪片刻,抬手就要摘下麵具。
燈籠光下顯露小半張眉眼麵孔。單眼皮狹長眼睛,眉毛濃黑,輪廓分明,不知為什麼,看來竟有點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