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落日,天空忽然下起雷雨。
地平線上還墜著大半個太陽,蒸騰的熱浪迎向刺破天際的閃電,不過片刻便消弭無蹤,煙白的雨霧趁勢兜頭而下,形成一場絢爛又滂沱的“太陽雨”奇景。
這雨來得毫無征兆,但卻稱得上及時,瞬間衝散了連日高溫帶來的悶熱與壓抑。
“天氣擬態係統……今年這是第幾次了?”
大雨覆蓋的城市裡,一些頭發花白的老人仰麵望天,若有所思地喃喃。
新亞聯盟,東部某座島嶼。
鬱蔥的山林間,一頂黑傘在雨中快速移動。
撐傘的人看不清麵貌,身後突兀橫出一截細長的包裹,黑色防滑布料被淋濕大半,正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山路修得潦草崎嶇,這人行動起來卻如履平地,靈巧的像隻上下翻飛的雀鷹。
到半山的時候,傘簷上移,露出一張白生生的俏臉。
少女烏眸低垂,透過潮濕的雨簾,遙遙望向山下。許是下雨的原因,山間的動物紛紛歸巢而去,四周格外冷清,唯一的喧囂便來自對麵的港口。
這是座背山臨海的孤島,外圍遍布縱橫的交通網。每隔一段時間,海麵上規律地駛過各種大型運輸艦,天空則是由聯盟掌管的公共航線,最先進的飛艇穿梭其中,眼花繚亂的光澤外形配合不同顏色閃爍的霓虹信號燈,在朦朧的雨中有種光怪又夢幻的迷離感。
可若把視線往地麵深處投去:成片的擁擠廉租房,充斥海風鹹味的渾濁空氣,來來往往疲憊麻木的麵孔,都猶如當頭冷水,讓人瞬間清醒。
這裡不是樂土,甚至稱不上城市。
天空的繁華正在加速地麵的衰敗,高貴的新文明萌芽對舊文明廢墟的掙紮冷眼旁觀,兩者之間割裂的矛盾感導致177區在聯盟綜合發展評價中常年隻能得到F。
F177區,連名字都不配擁有的遺棄之地。
因為沒能趕上新亞聯盟曆史上科技大發展的“光輝三十年”,錯過經濟騰飛的機會,僅靠海產品出口的177區逐漸淪為聯盟裡最貧瘠的數字城市,掰著手指頭數得清的落後地區。
窮鬼、酒鬼、煙鬼、賭鬼……這裡彙集了暮氣沉沉的原住民,遭到聯盟驅逐的落魄流亡者,以及無數被塵世所遺忘的螻蟻,他們苟延殘喘地活在廢土般的177區,靠著幾條連接新舊文明的客運線,卑微地窺見微薄的曙光。
出了山腳範圍後,雨勢驟然停歇,仿佛踏入某種沉鬱的屏障,177區特有的鹹腥空氣撲麵而來。
少女收起傘,仔細抖落上麵的雨水,通過崗哨檢查後前行。
不遠的碼頭處,當地德高望重的船翁正在愁眉苦臉地抽煙。
旁邊的年輕婦女焦急地拽著他的胳膊:“程老,我家阿兵出海快半個月了,不會出什麼事吧?”
船翁眉頭緊鎖,吐出長長的煙圈:“聯盟那邊點名要找本地向導,阿兵十一二歲就能出海,是我們這裡最有經驗的,你彆太著急,不會出事的。”
婦女還是不放心:“可我這兩天眼皮老跳,心裡不太平啊。”
她不依不饒地攥住對方袖口,語氣恨恨:“這次的活可是你介紹的,是你說他們什麼狗屁洋流考察隊給的錢多事又少,跑一趟就當賺外快,阿兵才答應的,你可不能不管他的死活!”
船翁被她扯得灰頭土臉,嘴裡含糊應道:“再等等,最近海上不太平,過兩天還沒消息的話,我安排人出去找。”
眼角瞥見少女過來,船翁停住話頭,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可丫頭回來了。”
宋可恭敬地喊:“程、程爺爺。”
程老笑眯眯地打量她:“怎麼滿頭的汗啊,今天累不累?”
宋可乖巧搖頭,抿嘴笑起來。
她笑的時候,臉頰會露出淺淺的一個梨渦,看著特彆可愛。
旁邊的婦女扭過頭,狠狠剜了宋可一眼,眼裡滿含未消散的怒氣。
宋可對他人釋放的情緒向來敏感,被她這麼一瞪,瞬間收起笑容,梨渦也嗖地一下消失。
她朝程老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婦女叫作阿慶嫂,早些年避難來的177區,向來看不起他們這些原住民,宋可覺得她和她的胖兒子都有些刻薄,因為自己不愛說話,平時見麵總要陰陽怪氣地刺她幾句,她丈夫阿兵倒是本地人,性格老實憨厚,一直在程老的運輸隊裡乾活,小時候還給過她糖吃。
這段時間177區來了很多考察隊,有考察氣象的,考察洋流的,據說還有考察微生物菌群的。阿兵有經驗又肯吃苦,樂於替他們做向導賺點外快,但沒想到……竟然失蹤了?
宋可想著阿兵出海的事,沉默地往前走,途經一條滿載而歸正在卸貨的漁船,幾個穿著黑色下水褲,袖子卷得高高的青壯年正在上麵忙碌。
“嘶——哎喲!”有人突然扔了網驚呼出聲。
“怎麼了小六?大驚小怪的。”邊上人立刻關切地詢問。
“晦氣,我被魚咬了。”
“你開什麼玩笑,幾條烏頭還能咬人?想偷懶吧你?”
“真不是!真是魚咬的!不信你看!”被叫做“小六”的人遭到同伴嘲笑,麵色漲得通紅,齜牙咧嘴地扯下豁口的手套,伸手去給彆人看。
宋可視力極好,循聲遠遠望過去,正好看清他虎口鮮血淋漓,撕裂好深一條口子。常在碼頭做體力活的人,受傷是常有的事,幾人也沒太當回事,還在那嘻嘻哈哈開玩笑。
“哎喲還真是,小家夥這麼凶,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小六你過來認認,哪條魚是凶手,哥燉了它給你出氣!”
連受傷的小六自己也不甚在意,隨手抹去血漬後,又重新戴回手套:“今天這魚夠勁兒啊,力氣比我還大,收網都不好拉。”
宋可收回目光,腳尖轉了幾圈,還是轉到家的方向。
背後熱鬨的場景離得越來越遠,她的身影也漸行漸淡,有種格格不入的孤獨感。
沒走幾步,她後知後覺地望了眼天空。
休漁期剛過,沒幾天就要入秋,偏偏頭頂的烈陽一點麵子不給,耀武揚威地盤踞在地平線上,肆意蒸騰餘熱,好像要把世間萬物都烤成焦灰。
宋可滿頭大汗,被曬得頭暈腦脹,感覺自己就像坨劣質的奶油,隨時都會融化。
她慢吞吞地又撐開傘,這回卻是用來擋太陽。
周圍灼燒的體感刺得她眯了眯眼。
今年的夏天,未免太熱了。
*
二十分鐘後,宋可滿頭大汗地穿過擁擠逼仄的廉租房,停在一幢破舊的小平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