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鬥 “火氣凍下去了?”(1 / 2)

自從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權夫人難得到楊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兒說幾句私話。楊太太這一點還是能夠體諒的,甚至幾個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楊少爺的雙胞姐姐楊七娘忙裡偷閒,還命人在小花園的暖房裡布置了兩張交椅,她握著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這裡多歇一會兒,暖暖和和的——西花廳裡有我呢!”

權夫人冷眼旁觀,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說,“雖說也有這樣、那樣的苦處,可為人媳婦,那是在所難免。你算是有福氣了,幾個大姑子都待你不錯。”

少奶奶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家裡人都好?這回爹也過來,隻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見了。”

兩人幾個月沒見,雖然權家時時派人送這送那的,但到底是親娘,見了麵還是有話要問,“姑爺待你如何?肚子總還太平吧?婆婆這幾個月,沒乘機往你房裡塞人?”

待少奶奶一一答了,“都還好的,姑爺一心讀書,得了閒就回屋裡,從不出門廝混。婆婆最近,彆有心事——您也知道許家的喜事……前幾天二哥還來給我把了脈,說是脈象很穩,沒什麼不妥的地方,隻怕胎兒還是大了一點。”

說到許家喜事,權夫人會意地露出一絲笑意,可一聽女兒這麼說,她的眉峰又聚攏了。“你二哥怎麼沒和我提!”

少奶奶二哥權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華佗。他少年學醫,不但得到權家家傳針灸秘法,還師從江南名醫歐陽氏。雖說身份尊貴,太醫院供不下這尊大佛,他沒領朝廷任命,但事實上已經是皇朝幾大巨頭的禦用神手。江南江北,將他的醫術傳得神乎其技,幾乎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這當然有誇大成分在,但應付少奶奶這麼一個孕婦,那自然是綽綽有餘的。少奶奶忙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有二哥照看著,還能出什麼差錯不成?您就隻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她說得也有道理,權夫人皺眉思忖了半日,這才意平,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個仲白呀!”

權仲白什麼都好,從人品到長相,幾乎全沒得挑,可卻也不是沒有毛病。少奶奶聞弦歌而知雅意,一聽母親口氣,便會意了:“您這是又起了給哥哥說親的念頭?”

“三十歲的人了,都到了而立之年……”權夫人一提起來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虛不說,房裡也是空蕩蕩冷冰冰的,連個知疼知熱的人都沒有。這樣下去,我將來也沒有麵目見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親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給他說門親事了。他倒好!問皇上討了差事,怕是等你生產完了,開春就要下江南去!這一去山高水遠的,親事一耽擱,可不就又是一年?”

少奶奶也不禁陪母親歎息起來,又忙獻寶表忠心,“我回回見了二哥,也一樣催他。還有姑爺也是,得了我的吩咐,見一次勸一次……”

權夫人倒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女兒的手,“還是閨女貼心,你那幾個哥哥弟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要不是你和瑞雨都還懂事,娘真要被搓摩死了。”

她便和女兒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隻說如今幾個姑娘,今日你公公壽筵,人到得齊。我冷眼看著,秦家英娘——那是剛說了親了,就沒說親,那長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還是吳家的興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彆的也是極好的,最難得是我自小看大——”

剛說到這裡,權夫人無意間往窗外一看,話就斷成了半截兒,她眯起眼睛,透過玻璃窗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正在院子裡徘徊的兩位姑娘。雙眼奇光閃爍,竟似乎是看得癡了。

少奶奶跟著她眼神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來得晚,她們往花廳去了,那是焦家兩位明珠,我一說,您就認出來了吧。”

蕙娘、文娘的出身,權夫人自然了如指掌。還是老問題——雖然樣樣都好,卻到底還是庶女出身,再說,焦家雖然富貴驕人,但也不是沒有軟肋……權夫人剛挺起來的脊背,頓時又是一鬆,她失望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她們走出來做什麼?”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點,她也是大為好奇蕙娘的反應,便衝母親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個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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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您拉我出來做什麼。”

文娘也正這麼問著姐姐,她伸出手給姐姐看,果然,才從屋子裡出來沒有一會兒,這青蔥一樣的十指,已經凍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點兒沒覺出寒意,她攜著文娘的手,在一株蒼虯癭結的老梅樹前止了步,微微抬頭,竟是悠然自在,“她們府上的梅花,倒的確是開得漂亮,這宅子這樣新,梅花卻是老的,也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從彆處移來呢。”

做姐姐的要裝傻,文娘還能如何?她想掙開蕙娘掌握,但姐姐捏得緊,她力氣確實不如蕙娘大,除非掙紮,否則怎掙得開——在彆人的地盤,她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性一咬牙,也露出笑來,“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這一株,也沒什麼趣味。”

文娘這孩子,從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望著一樹凍紅,似乎早都已經走了神兒,竟站住不動,不再走了。

她穿得厚,一身錦緞扛得住,文娘卻隻在緞襖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漳絨披風,原來走動著還不覺得,眼下一停步,北風再一吹,這嬌嫩的皮肉,如何捱得住沁骨的寒意。咬著牙死死地頂了一會,到底還是受不了苦,連聲音都發了顫。“姐!”

“火氣凍下去了?”蕙娘這才重又邁開了步子,她連看都不看妹妹一眼,聲音也還是那樣雅正平和,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還沒退。

文娘一是凍、一是氣,牙關雖咬得死緊,貝齒卻還是打了顫,“你、你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著那許多長輩的麵,你還長篇大套地給她沒臉,我還連一句話沒說呢,你憑什麼管我!”

兩姐妹年紀相近,可從小到大,大人們眼裡幾乎隻看得到蕙娘,在家是這樣,出了門還是這樣,就連進了宮都是這樣。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情,兩姐妹當了人的麵自然是親親熱熱的,誰也不給誰下絆子,可在背地裡,文娘就常犯倔性。蕙娘偏偏也不是個讓人的性子,鬨個彆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裡,可從沒有姐妹之分,她是半點都不覺得自己聽了祖父的話,聽了嫡母的話,聽了慈母的話,還要再聽個姐姐的話。

不過,現在畢竟是在彆人家裡,要調.教妹妹,多得是機會,蕙娘壓根就不搭理文娘的話茬,她又停住了腳步。“看來,火氣還沒凍下去呀?”

她這一回避,文娘倒來勁了,也不顧凍,頭一揚,“凍就凍,凍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誰有理誰沒理,誰心裡清楚。”

小姐脾氣使第一回,蕙娘還不大當回事,現在一色一樣再來一記,文娘終於取得可喜成就——蕙娘臉上的笑意淡去了,她沉下臉來,冷冷地望著妹妹,也不說話,也不出聲,可文娘在她的眼神裡竟就慢慢地軟了下去,她有些局促了,不再那樣自信了——

過了一會,蕙娘移開眼,唇瓣又揚了起來。“火氣凍下去了?”

文娘氣得要跺腳,可腳一抬起,蕙娘立刻又放下臉,她這腳居然跺不下去,僵了半天,到底還是慢慢地放了下來。心頭縱有百般不甘,囁嚅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沒火氣了……姐,咱們進去吧。”

兩姐妹便又親親熱熱,你一言我一語地攜手進了花廳。蕙娘甚至還為妹妹係好了披風,透著那樣體貼親切,文娘笑道,“今年去不成潭柘寺,我們也命人去討幾枝梅花來就好了……”

暖房裡,權夫人和少奶奶也都覺得很有趣,少奶奶揮退了底下人,“都說蕙娘厲害,真是名不虛傳。文娘也算是個角色了,在她姐姐跟前,倒成了個糯米團子,由蕙娘揉圓搓扁,自己是一點都使不上力。”

權夫人來得晚,又在東花廳坐,兩場熱鬨都沒趕上,問知前情,不禁失笑出聲,“興嘉一向眼高於頂,今天連受兩記耳光,實在是委屈這孩子了。”

少奶奶對吳嘉娘,始終是喜歡不起來,“她也是自討沒趣,焦家什麼身價,還容她如此賣弄?文娘這記耳光,打得不虧心。”

“不虧心是不虧心,可手段也是過分了一點。這樣的事,在興嘉心裡肯定是奇恥大辱,能記上一輩子……和姐妹口角又不一樣,焦文娘手腕也差了些,要不是她姐姐,她險些還坍了台。”

炫富擺譜,那也是要講究技巧的,沒人來接話茬,文娘炫耀失敗,當場也免不得下不來台。蕙娘撐住場子,私底下再教訓妹妹,倒是處理得乾淨利索。權夫人越想越有意思,唇瓣慢慢上翹,“聽你這麼一說,興嘉在這個焦蕙娘跟前,便又有些黯然失色了。”

“她是太好了點。”少奶奶細品著母親的態度,“焦家怎麼教她的,您當年不是也聽說過?強成這樣,世上男子,能壓得住她的人,卻也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