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一隻手能數得過來呢。”權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占上一份。不過,這還要細看她的為人了。”
兩母女便不提此事,反而低聲商議起了彆的,“宮裡……朝中……焦閣老,你公爹……”
#
焦家兩姐妹才剛重出江湖,就演了這麼一出好戲,眾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才一入座,翠娘就搶著問,“文妹妹,你同蕙姐姐連去——都要一處,姐妹兩個就這麼粘?”
“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進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點都沒露出來,“剛才轉角看到,禁不住就拉著我出去瞧了瞧。我們都覺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色澤像,香味也像。”
少奶奶正好也隨著進來,聞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來的,移了幾株,就活了這一株,也是兩年沒開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樹的花苞。”
眾人都笑道,“確實是香,坐在這兒都能聞得到。”
翠娘更問嘉娘,“興嘉,你們家梅花可都開了沒有?去年同娘過去時,好幾十株都開得盛,真是十裡傳香!”
要說梅花,因為蕙娘愛梅,城裡誰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個梅花莊,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據說蕙娘連香粉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問蕙娘,專問嘉娘這個,倒是熱鬨沒看夠的意思。彆人不明白,吳嘉娘剛剛得了沒趣,焉能不明白?她臉上還是笑微微的,話比針還利,“今年也都開了呀,我前兒還請了幾位姐妹來家賞梅,怎麼沒叫上你嗎——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氣好,也被這一句話噎得麵紅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轉,話都到了喉頭了,蕙娘看她一眼,她又笑眯眯地咽下了不說。少奶奶看在眼裡,隻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場啦。”
若說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戲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隻這一句話,滿桌的千金小姐都靜了下來,俱都全神貫注,望向戲台。
乘著這麼一個空當,吳嘉娘便掃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望向她,兩個小姑娘眼神一碰,吳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熱,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層冰,熱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卻好像在看個窮親戚,衝她滿是憐憫地一彎唇角,算是儘了禮數,便失去應酬興趣,低頭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少奶奶看在眼裡,不禁也暗暗歎了口氣。
人比人,比死人,從前看著吳興嘉,真是送進宮當娘娘都夠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卻還是處處落了下風……
不知不覺,她也開始半真半假地考慮了起來:若能把蕙娘說回權家,做個二少奶奶,對二哥、對權家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一天應酬下來,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從楊老爺起,一家人終於團圓,圍坐著吃夜宵用點心,在一邊陸續為一天工作收尾。少奶奶是雙身子的人,用湯團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華樓的鐘師傅,見婆婆精神恍惚,猜她多半沒做特彆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兩銀子給春華樓的夥計,今日勞動他們家鐘師傅,可不能沒個表示。”
下人領命而去,不久回來,“春華樓說,非但這賞封不敢領,就連幾天來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還要多謝今日得少奶奶恩典,在席間點了春華樓一句,得到焦家女公子誇獎,就中得利,不要說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過的。還問少爺何時有閒,掌櫃的要過來磕頭謝恩呢。”
眾人不禁麵麵相覷,連楊太太都回過神來,聽得住了。少奶奶並不如何吃驚,隻是感慨萬千,不禁歎了口氣:“三年前就是這樣,沒想到三年後,她這塊金字招牌,還是這麼好使……”
楊太太也不由得有點不平衡了,“一樣都是公侯人家,怎麼她焦清蕙過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難道她們家連淨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風一學?”
少奶奶不禁苦笑,“您這還真說著了,她們家啊,還真是連淨房都顯出了富貴來呢。”
#
焦家的淨房,還真是香氣撲鼻,沒有一點異味,甚至連恭桶都沒見著。淨房角落裡一個小隔間,端端正正地安了個青瓷抽水桶,隨時一拉,穢物便隨水而下,從地下管子裡流出屋外,哪有絲毫痕跡?當時清蕙屋裡這一個淨房,都惹得諸多千金小姐背地裡跺著腳羨妒,隻這事卻沒那麼好學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無數管道,所有汙水全彙到一起,一路順著管道排到高梁河裡去。這份工程,還不是有錢有人力就能做成的,沒有焦閣老的身份,能一路打牆動土,把管子鋪過小半個京城?連焦閣老自己有時候都感慨,“我們家最值錢不是古玩,不是字畫,其實還是屋裡這一個個青瓷馬桶。”
焦清蕙從淨房裡出來時,她的幾個大丫環已經在屋裡等著她了——都是練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難得出門,此時做來也是熟極而流毫無滯澀。瑪瑙上前為清蕙解衣,孔雀給她卸了首飾,石英拿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給她抹油膏,雄黃給她拆了頭打起辮子。專管她飲食的石墨已經奉上一杯溫涼可口的桐山茶——在焦清蕙的自雨堂裡,四季一向如春,縱使三九天氣,家常穿著一件夾衣也儘夠了,更不必預備熱茶。文娘說楊家西花廳冷,還要特意預備一件漳絨披風,倒也實在不是她故作嬌弱。
以焦家豪富,單單清蕙一人,用著的丫鬟就何止幾十,可能夠登堂入室的也不過這麼十幾人罷了。可以時常近身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個指頭數得過來,雖是奴籍,但能脫穎而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見清蕙精神似乎還好,你一言我一語,不是問楊家的酒,就是問楊家的客,鶯聲燕語,倒把屋子裝點得分外熱鬨,清蕙半合著眼似聽非聽,唇邊漸漸蓄上微微的笑,直到聽見綠鬆輕輕一咳,方才睜開眼來。
屋裡幾個丫鬟,誰不是爭著服侍清蕙?唯獨綠鬆動也不動,隻垂著手站在桌邊,可她這麼一咳,眾丫鬟一下全都散開,給她讓出了一條道兒來。倒顯得這個細條身材的矮個子分外霸道,她迎著主子的眼神,輕輕踱到清蕙身邊,第一句話就一鳴驚人。
“那對和田玉硬紅鐲子的事,奴婢已經問過雲母了。”
從蕙娘的轎子進門到這會,滿打滿算也就是小半個時辰,消息不靈通一點的人,恐怕根本都還沒聽說硬紅鐲子究竟是什麼事呢。畢竟文娘巴不得藏著掖著,也不會主動去說,蕙娘又才從淨房裡洗浴出來,根本沒和綠鬆打過照麵。她就已經把這件事去問過文娘身邊的大丫環了……
“太太對這事怎麼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擺擺手,吩咐雄黃,“彆打辮子了,梳個小髻吧。”
主仆默契,無需多言,以蕙娘腦筋,不必細問,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間已經收到消息,聽說了這麼一出熱鬨。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綠鬆肯定是從太太身邊人那裡,收到了口風。
“太太隻說了一句話,說十四小姐做得有點過了。”綠鬆恭恭敬敬地道,“不過,聽綠柱的口氣,老太爺今晚得閒,想必不多久,這事也該傳到他的耳朵裡了。”
綠柱是焦太太身邊最得力的大丫環,人以群分,她和綠鬆、雲母,一直都是很投緣的。
蕙娘點了點頭,並不說話,綠鬆頓了頓,又道,“雲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訴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來向您求求情——”
“你該不會應了吧。”蕙娘打斷了綠鬆的話,她的笑意一下濃重了起來。
“沒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順便說話呢。”綠鬆眼裡也出現了一點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樣子,她是又和您鬨彆扭了。”
“我都懶得提她,”蕙娘笑著擺了擺手,“就說我的話,‘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嗎?現在我也問你,我憑什麼管你。你要能答得上來,我就管,答不上來,這件事就彆來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開了,“姑娘就是愛逗文娘。”
“不是我愛逗她,是她愛鬥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頭們抬杠,“這一點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難道閒著沒事,還拿捏親生妹妹取樂,我不成壞人了?”
屋內頓時又是笑聲洋溢,大丫頭們一個兩個,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她唇邊的笑意慢慢地斂去,最終,連那一點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見了,隻留下一對寒光四射的雙眸,射向屋梁。
“會是她嗎?”她自言自語,“難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