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得遲,天邊才露出一線曙光,蕙娘就已經翻身起床,掀開了一泓格外柔軟輕薄,水一樣柔和的床帳子,趿了雙大紅色軟便鞋,這就懶洋洋地進了淨房。待得從淨房出來,頭臉也都稍微揩拭過了,才拿起案邊銀錘,敲了一記金磬。
一般大戶人家姑娘,身邊十二個時辰都是不離人的。拔步床本來就安排了給丫鬟睡的小床,如若不然,冬天屋裡燒炕,暖閣上哪裡不能睡人?但蕙娘從小主意正,她愛安靜,東裡間晚上就是不設人守夜的。隻每日早上聽罄聲一響,丫鬟們方才開門魚貫而入。幾個人默不做聲有條不紊,捧水的捧水、擦麵的擦麵,梳頭的梳頭,全是做慣了的套路。不消一炷香時分,已是給蕙娘套上一身胡裝,換了厚底皮靴,又簇擁著她從裡間出去,披了一件極輕極暖的貂腦大氅,送她出了屋子,一頂暖轎,已經在廊下備著了。
蕙娘身份特殊,焦家人口少,從前沒有弟弟的時候,她是做承嗣女養起來的。女兒家慣學的《女誡》、《女經》,她從小連翻都沒有翻過,反而從五六歲記事起,家裡便從滄州物色了女供奉來,又翻修了一間習拳廳,不論三九三伏,早起早飯前,她是一定要打一套拳的。練了這十幾年,拳腳上也算有小成了,傷敵未必有這個本事,但強身自保,倒是綽綽有餘。文娘在楊家掙不開她的掌握,實屬常事。
她點兒掐得準,多少年了,自鳴鐘一過六響,人就站在拳廳裡,等王供奉背著手悠悠哉哉地進來了,便躬身抱拳請安,“師父。”
王供奉是習武之人,雖然也有五十多歲了,望之竟青春如三十許,慈眉善目的,一點都看不出一身的工夫,她笑眯眯地點了點頭,“今兒同你練練推手吧。”
這一套拳練下來,筋骨活動開了,也出了一身的汗,蕙娘一回屋又梳洗了一遍,這一次才是真正梳妝,幾個專管她梳妝的丫頭端著大盤子,蕙娘一回頭,就把蓋子揭開了給她看:象牙管裝的口脂、五彩玻璃瓶裝的西洋香水,海外買方子回來自己磨的螺黛,和田玉盒裡盛的胭脂……哪一樣沒有四五種花色,給她挑剔揀選?
再往左一看,孔雀已經捧來了一小匣首飾——她首飾多,孔雀平時除了空閒時候也在她跟前爭爭寵,其餘時間在自雨堂,那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拈,專管給蕙娘首飾登記造冊,每天早上把金釵插上蕙娘發裡,晚上把首飾鎖回匣子裡,她一天的活計就算是完了。
就這樣的丫鬟,自雨堂裡養了有二十多個,專管蕙娘梳頭的,管著她的脂粉香水的,管著她家常衣裳的,管著她的熏香的,甚至還有一個專管調教貓狗的,大丫鬟下頭還有小丫鬟……僅僅一個自雨堂,裡裡外外的丫頭婆子,都快上百了。
“昨兒寶慶銀又送了首飾來,太太吩咐先給姑娘送來看看,您要是喜歡,就留下玩吧,如不喜歡,我們再退回去。”孔雀見蕙娘看來,就撚起一對耳環給她看,“我挑了一挑,就覺得這一套最好,南邊來的海珠,不比合浦珠光澤好,但勝在帶了彩,您瞧,這一眼看著,倒像是閃了藍光。”
到焦家這樣身份地步,金銀財寶,自然是應有儘有,凡事隻取“舉世難尋、工藝奇巧”兩點,蕙娘本來無可無不可,聽孔雀這一說,倒來了興致,自己拿在手中瞧了,也笑道,“嗯,是泛著藍,大小也不差。不過這樣的珠子,我記得我們也有的?”
她自己首飾何止成百,簡直上千。有些壓箱底的成套首飾,孔雀自己都記不清楚了,蕙娘心底卻是門兒清,連樣子都還能記得起來。她聽主子這麼一說,一時還真沒想起來,麵上遲疑之色才露,蕙娘便道,“你不記得了?金玉梅花鳳頭的那一套。那年正月進宮我戴過一次的。”
孔雀恍然大悟,“那套珍珠也好,比這個又大又有文采,您要是不喜歡這個,我就把那一套給您取來,還更好呢。這套像是聽說十四姑娘誇了好的,就給她也無妨。”
要給清蕙先挑的首飾,文娘如何能看到?可孔雀能說出這番話來,那文娘肯定也是看過的。隻不知怎麼,被她知道了而已。蕙娘身邊的大丫環,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門戴戴。”蕙娘隨手便把耳環戴上了,又瞥一眼其餘簪環,“這耳環也不錯,簪子就差一點了,珍珠還是小……且留著吧。”
忽然想起來,便又笑道,“瑪瑙呢?讓她過來,昨兒穿新衣服出去,又得了幾句好話。她可要小心些了,就是這幾日,文娘不打發人過來才怪。”
“隻是十四姑娘打發人來,那還好了。”幾個丫頭異口同聲,“就怕她爹不過幾天,又要被逼上門來,背地裡求她把模子帶出去呢。”
蕙娘穿一身衣服,這身衣服在京城就賣得出去。沒門路的裁縫自己仿,有門路的多半都要求到焦家自己的布莊打模子,一家一戶都是達官貴人,掌櫃的也不敢回絕,就隻好一趟趟地往閣老府跑,來求蕙娘身邊專管為她做衣服的瑪瑙。這要不是親父女,隻怕瑪瑙還不肯應承他。現在一頭是主子,一頭是老父,送模子出去,這身衣服蕙娘幾乎就不再穿了,她還要挖空心思裁新衣,如不送,自己能清閒幾日,掌櫃的在布莊裡就吃力了。
蕙娘也笑了,“這三年沒怎麼出門,閒得她,做了起碼上百個模子在那裡。我抻著穿,她抻著給,就沒那麼為難上火了。”
大家說說笑笑,伺候著蕙娘再次出門,這一回,她是往謝羅居去,給焦太太請安,陪母親用早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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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四太太有年紀的人了,起得沒年輕人那樣早,蕙娘辰初一刻過來,剛好趕上她洗漱過了,披上一件薄棉衫出來用早飯。見到女兒,焦太太笑了,“我還當今天文娘要同你一起過來呢。”
蕙娘、文娘雖是庶女,但焦家上下熙和,姨娘們老實,焦太太也是個慈和人,清蕙從小到大都是她貼身在帶,兩人同親母女也差不了多少。蕙娘在焦太太跟前,口氣都嬌起來。“我一早也等她呢,挑耳環都挑了半天,誰知她脾氣倔,昨兒我說她幾句,她就不過來了。”
“那她也該到了。”焦太太和女兒一道坐了,半開玩笑,“難道怕我數落她,她就不來了?”
昨天文娘在楊家發威,因是在外做客,也不是什麼大事,不論是焦太太還是蕙娘都沒說什麼,回了家天色已晚,四太太也不至於就著急上火地把她叫過來數落。可今兒早上,一頓說教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向蕙娘求助,被她噎回來了,今天早上竟還不過自雨堂向姐姐服軟,已經有些出奇,現在眼看就到焦太太吃早飯的時辰了,卻還沒見她的人影,這就太不合常理了。
焦太太衝丫頭一擺手,也不再揪著這話不放,“三年沒出門了,外頭的天是什麼顏色的都快鬨不清啦,你昨兒在姑娘堆裡瞧著,這幾年間,人情世故,可和從前還一樣不一樣?”
這種事,文娘根本就不會留意,家裡人也不會指望她。蕙娘才開了個頭,“覺得吳家和秦家,不像是從前那樣親密了——”
屋外忽然就傳來了一陣孩童的笑聲。
緊跟著,一位高大健壯的北方婦人抱進了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十少爺給太太請安來了。”
焦太太立刻放下手中的天水碧鈞窯杯,笑得更溫和了,“子喬來了?來,到娘這邊來坐。”
焦子喬在養娘懷裡掙紮著下了地,笑意早沒了,小臉繃得緊緊的,圓滾滾的手握在一起,胖嘟嘟的小身子往前一撲,算是作揖過了,這才甩掉一臉肅穆,重又露出笑來,甜甜地道,“娘好。”
說著,又給蕙娘作揖,“十三姐好。”
蕙娘笑著摸了摸焦子喬的頭,“喬哥也好。”
喬哥嘴巴一嘟,笑意又沒了,偎到焦太太懷裡告狀,“娘,十三姐摸我!”
焦太太今年望四十的人了,一般大戶人家女眷,在她這個年紀,孫子孫女都有焦子喬的歲數了。有個二三歲的小囡囡在身邊偎著,她心裡自然舒坦,拂著喬哥的肩頭,“你十三姐、十四姐,不是一見你就摸你的腦門兒嗎?怎麼你今兒告狀,從前就不告狀了呢。”
焦子喬氣鼓鼓地瞪了清蕙一眼,理直氣壯,還真生姐姐的氣了,“養娘說……摸多了腦門兒,我就長不高了!”
童言童語,逗得焦太太前仰後合,“你這孩子,養娘逗你玩呢。”
喬哥得不到母親支持,眼圈兒立刻就紅了,他倔強地咬著下唇,隻不做聲,焦太太看著倒心疼起來,她息事寧人,忙吩咐蕙娘,“以後就彆摸你弟弟腦門了,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啊?”
今年才二歲多,根本就還是個孩子,話才能說個囫圇,當然是養娘說什麼,他就是什麼了。
蕙娘瞅了低眉順眼垂手而立的養娘一眼,微微一笑,“好,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