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間 自雨堂儘管奢華依舊,可甜苦自知……(2 / 2)

喬哥頓時破涕為笑,也不要焦太太抱,自己爬到椅子上坐了,小大人的樣子,還關心文娘,“十四姐怎麼沒來。”

焦太太也道,“是啊,她怎麼沒來呢?咱們不等她,先吃吧。”

果然,粥飯才端上桌,文娘的花月山房就來人報信了:昨兒十四姑娘在楊家受了風,今早微微有些發熱,就不來請安了。

這個焦令文,還真和自己杠上了,蕙娘好氣又好笑,主動向母親解釋,“她和吳姑娘鬥得和烏眼雞似的,我看再鬨下去也不像話,屋裡也找不到說話的地方,索性就把她提溜出去訓了幾句。沒想到令文身體弱,那麼一小會兒也給凍病了,是女兒沒想周全。”

焦太太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可架不住心好,略帶病容的清瘦臉龐上,頓時就有些不忍,“既是這樣,就讓她好好歇著,你祖父那要問起來,也有個回話。”

除了清蕙時常被老太爺帶在身邊,由老太爺親自過問她的教養之外,令文和子喬的脾氣,十分裡有九分都是被焦太太慣出來的。蕙娘眉頭一皺,“娘,這要真凍病了,也是耽誤不得的,還是請個太醫來切切脈,有事沒事的,也開個方子吃吃為好。”

焦家人有個頭疼腦熱,多半是請焦老太爺身邊隨時跟從的兩名太醫出麵切脈,人家那是吃皇糧當皇差的人,服侍老太爺是領了皇上鈞旨,對焦家內眷是一點麵子都不必給。文娘要是裝病,被蕙娘這一安排就有點難堪了。焦太太性子軟,聽蕙娘這麼一說,又不忍心,又也怕文娘是真病了,索性歎一口氣,遷怒吳興嘉。“吳家那個嘉娘也是,從小愛和你比,自己的事兒還煩不完呢,有閒心挑你的刺。”

“您是聽——”畢竟也算是‘宿敵’了,清蕙眼神一閃。

“還是想著送她進宮。”焦太太啜了一口杏仁茶,“你何伯母同我說的……先吃飯吧,吃完了再同你說。”

彆看焦家富貴,越是富貴的人家,起居飲食就越有一定的規矩。蕙娘一天起居,準到連一刻都錯不了,早起練完拳,辰初一定要吃早飯。被文娘這小插曲一耽擱,早飯晚了一會,她也是有點犯餓了。喝了一碗粥,用了半個饅首,竟還不免多吃了一塊蜜橘糕,焦太太見了就想起來,“今早黃岩送來幾簍蜜橘,你回去就能吃上了,吃著好就給宜春票號傳話,讓他們再送。”

焦家豪富,豪富得坦坦蕩蕩,焦閣老沒中舉之前,焦家已經是當地有名的富戶,已去世的老太太嫁妝也豐厚,兩人又善於經營,三十幾年前,宜春票號還隻在京城一帶經營時,焦家就有入股,現如今,有大秦人的地方就有宜春票號。焦家又焉能不富?非但富,並且借助票號各地掌櫃同京城的往來,天下所有上等物事,都能方便地彙入焦家人手中。比如黃岩蜜橘,就是宮中享用的貢品,從浙江運到宮中,也都早熟過頭了,就拿生石灰捂著,也總有股怪味。哪裡比得上焦家,現在年底,宜春票號每天都有人來京送消息,這筐橘子從黃岩山上下來,到擺上焦家餐桌,其中時間,不會超過五天。

有焦子喬在,很多話也不方便說,蕙娘提不起興致,連文娘都懶得拿捏,陪四太太吃了飯就回自雨堂。想一想,又吩咐綠鬆,“去把蜜橘挑一挑,選一盤你們吃的小個子放在桌上。”

蕙娘做事,從來不習慣解釋用意,底下人也從來都不敢問,綠鬆一個眼色,不久,桌上那盤拳頭大小的蜜橘就變得小了。

還沒過辰時,自雨堂就來了客人,文娘派黃玉來問蕙娘,“我們姑娘問,十三姑娘這裡還有西洋膏藥嗎,她起來就鬨著頭疼。”

就為了和她賭氣,文娘看來是要把病給裝下去了,蕙娘讓綠鬆去找,自己問黃玉,“吃蜜橘麼,拿一個?”

文娘身邊幾個得意的大丫頭,就數黃玉最會看人臉色,這丫頭一雙眼精靈得很,沒等蕙娘發話,一雙眼早就轉到了金盤上。聽了這個話縫,巴不得一句話,就走到桌前挑了一個橘子,笑道,“我偏了姑娘了。”

蕙娘隻是笑,等綠鬆尋出膏藥來,打發走了黃玉,她便拉綠鬆和她下棋,“這幾年閒了,不找些事做也不好。”

綠鬆一邊排棋盤,一邊軟軟地勸蕙娘,“得了閒,也該做些女紅……”

像蕙娘這個年紀,一般的女兒家,再嬌貴也能做一兩個荷包了。那都是七八年一針一線練出來的工夫,可蕙娘從前根本不學這個,自從子喬落地,家裡才給安排了繡娘。縱使那也曾是奪天工的供奉,可蕙娘態度疏懶,焦太太脾氣好得一天世界,哪裡舍得說她,老爺子也不發話,到如今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早上的刺繡課,她都多半懶得去上了。

她身邊人,也就是綠鬆,三不五時還勸勸蕙娘,“女紅可不能落下。”這份心意,蕙娘是領情的,她一撇嘴,難得發嬌嗔,“就你愛管我,囉嗦。”

綠鬆也就這麼一說,她排出棋盤來,在蕙娘跟前坐了,兩人便不再說話,一時屋內隻有零星落子聲,同屋角銅爐內,那香灰落地的簌簌聲。

“十四姑娘都病了,您還這麼鬨她……”過了一會,綠鬆開口了。“要我說,這件事老太爺不發話,太太看著也沒打算認真數落她,您就彆摻和了唄。現在,可比不得從前了……”

一屋子十多個丫鬟,能把話說得這麼直的,那也就隻有綠鬆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從前?什麼比不得,哪裡比不得?”

“姑娘!”綠鬆鳳眼一眯,多少帶了些嗔怪,她輕輕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到底還是順著蕙娘的意,把話挑明了。“從前您是守灶大閨女,管教妹妹,那是份所應當,也沒人說您什麼。現在有了弟弟了,家裡的事,咱們就管不著那麼多了……”

一邊說,她一邊不禁也歎了口氣,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了頭去。

從姑娘臉上,那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來的,從小跟在首輔身邊,城府工夫,早就學了個十成十。可朝夕相處,姑娘心裡怎麼樣,最清楚的還是她這個把總大丫環。從前焦家沒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產招夫,焦家萬貫家財、如雲仆從,誰不把她當作未來的太子女,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服侍?她一句話,比四太太說話都還好使,不論是管教文娘也好,盤點家中生意也罷,家裡誰也都沒個不字。可自從焦四爺喪期內,遺腹子焦子喬出生,這兩年來,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閒,自雨堂儘管奢華依舊,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覺得出來,上頭的十三姑娘,難道就感覺不出來?

可身份變了,心情一時難變,蕙娘對文娘還是那樣居高臨下理所當然,以前文娘還不好多說什麼——出嫁了,得指著姐姐給撐腰呢。現在就不一樣了,要不然,她早就過來認錯了,還能裝神弄鬼借題發揮,想反過來把蕙娘扳倒?

還是那句話,這些事,綠鬆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隻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勸,她一口氣頂上去了——

“你的擔心,我心裡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就隻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數呢。”

“可您這一個月,心事眼看就重了。”綠鬆禁不住輕聲嘀咕,又和蕙娘頂嘴。“就從出孝擺酒那天起,我就覺得您變了個人似的。說不出哪不一樣,可又覺得哪都不一樣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間周身氣勢竟有些沉重,過了一會,她才漸漸放鬆下來,數著棋子兒低聲說,“我不是為了太和塢的事煩心,煩的那是彆的事兒,說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塢是焦子喬的住處。

綠鬆咬住嘴唇,不和清蕙爭辯了,她仔細地審視著棋局,過了一會,便小心地在邊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爺那番話,現在怕也傳到花月山房了。”

這十年來,自雨堂從來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裡的大丫頭,哪個人麵不廣,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謝羅居裡,大事小情隻怕都還瞞不過綠鬆,要往花月山房送句把話,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還勸我彆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麼話?真是隻許你綠鬆放火,不許我這個主子點燈了。”

“那不一樣。”綠鬆罕見地執拗,“事有輕重緩急,這件事,當然應該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仆倆不約而同,都抬起了眼來,眼神在棋盤上空一碰,兩人都不禁微笑。綠鬆若無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邊路我要打劫了。”

她語帶玄機,“您棋力雖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蕙娘禦下甚嚴,唯獨對這個自己親自從民間簡拔上來,從小一起長大的大丫環沒有半點辦法,她根本不去搭理綠鬆的話茬,免得又惹來連番勸諫,隻是自己托著腮,想想都好笑,“這幾個消息送回去,我看她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