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鱗 五姨娘這個人,真、有、意、思。……(1 / 2)

生母回來,總是要擇時過去請安問好的,在謝羅居吃過晚飯,蕙娘就沒回自雨堂,而是讓轎娘們把她抬到了南岩軒裡:除了五姨娘陪著子喬在太和塢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這裡居住,兩個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麼寂寞了。

姨娘們不用伺候太太晚飯,現在已經都吃過飯了。四姨娘那一側裡隱隱也能聽到文娘說話的聲氣——吃過飯,蕙娘還陪母親說了幾句閒話,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沒做晚課,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進來說話。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過是個下人,這個麵容秀麗性子溫和的婦人,一輩子堅持‘主仆有彆’,蕙娘身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說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見了,又勾動情腸。這一點,兩人心底都是有數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強調,“你母親命苦,這輩子兒女是她的傷心事。連喬哥都不放在身邊帶,你就知道她心裡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謝羅居裡不要多搭理我,就連文娘你也要約束好了,彆令她和四姨娘過於親近。”

誰肚子裡爬出來的,天然就和誰親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隻有三姨娘,十幾年來,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說話,也自稱為姨娘。對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從來沒有一個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時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從沒有擺過架子——也許就因為這份尊重,四太太對她也很特彆,三姨娘屋裡的陳設富貴就不說了,從前每逢節慶,她還能穿著主母賞下來的正紅裙子……五姨娘就沒這個福分了,子喬落地的時候,她已經是半個未亡人。現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隻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聽說這幾天,十四姑娘又闖禍了。”三姨娘和清蕙說話,一般總是開門見山的。“你沒有胡亂插手,說些不該說的話吧。”

“倒還好,教她幾句,也是難免的,卻並沒有管得太過分。”蕙娘一語帶過,又問三姨娘,“在承德住得還安心嗎?那裡幾年沒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裡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語帶過,“反正就是那樣,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幾次,看了看風景,天色一冷,我們也就縮起來了。唯一比城裡強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規矩。”

她歎了口氣,有些惆悵。“隻是太太自己,最該歇著的,卻沒能一塊過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隨常在她身邊服侍,也要多說些笑話兒,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儘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還是沒有一句不好,隻有無儘的體貼和感激。蕙娘聽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聽出來了,她幾乎是機械地應著,“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裡看不出來她的敷衍?她老調重提,“要不是太太,現在你還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還不完了,隻有著落在你身上……這麼大一個家,太太思慮有限,肯定管不過來,你也要多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勞累了。”

有幾個主子在前頭插手,三姨娘沒能管著多少清蕙的教育,從小到大,她隻強調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圖報。

當年甲子水患,一縣的人活下來的不上百個。三姨娘那時候才十三歲,家業一夜間被衝沒了,隻留下她一個人坐在腳盆裡,一路劃出了鎮子,卻也是又累又餓又渴,劃到岸邊時,伏在盆裡,連爬出來的力氣都沒有,眼看就要咽氣時。是四太太眼尖,在樓上一指就把她給認出來了:那是焦家鄰居的女兒,街頭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過幾麵。

四爺當時立刻找人,把她從河裡給勾上了岸,細問之下,當時災女迷迷糊糊的,哪顧得了那麼多,立刻就說了實話:焦家當時正是開席時候,全家人都在場院裡,地勢低窪,大水卷進鎮子裡時衝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連著去吃喜酒的左鄰右舍一個都沒有跑掉……

四老爺、四太太當時不眠不休趕到下遊不斷救人,本來還指望能救上一兩個族人,卻等來了這麼一句話,四太太當時一聽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當時缺醫少藥的,鬨了一場大病,等回京了找禦醫一扶脈:這一輩子,要生育是難了。

可話雖如此,焦家卻沒有誰怪罪災女。知道她全家毀於水患,孤苦無依,還將她帶進京中安置,教她讀書寫字。甚至在焦家為四爺物色通房的時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沒親沒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將來出嫁了也容易為人欺負。再說,天下又有哪戶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貴呢?這麼一戶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殺豬戶、跑堂夥計家的主婦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紀,知道這是太太憐惜她命苦,磕頭謝過太太,便開了臉,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數之不儘的榮華富貴。

也因為這一番經曆,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愧疚,三姨娘一輩子,對太太還比對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邊僅剩的陪嫁丫頭——當時陪著四太太一道出門辦事——自己又沒有兒女,焦家的妻妾關係,一直都是非常和諧的。三姨娘同女兒講知恩圖報,四姨娘更務實一點,同女兒講投資回報。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擺在姨娘前麵,四太太總算有所寬慰。

不過,很多事情,也還是隻有親母女之間,才說得出口。

“身份變了,態度也要跟著變。”清蕙就從來不會這麼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杠。“這不是您教給我的嗎?現在又要我多為太太分憂……就現在這樣,太和塢還嫌我礙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裡的事,她還睡得著覺嗎。”

三姨娘神色一動,“怎麼,她不是和我們一道去承德了嗎?難道還給了你氣受?”

——竟是隻聽清蕙的語氣,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沒有三姨娘生給她的這三分底子,也始終難成氣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養娘還在嘛。”清蕙稍微說了些府裡的事情,“還有文娘、蓮娘……”

三姨娘聽得大皺其眉。“你就不該提這個橘子的事,你自己說文娘一套一套的,怎麼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爭個閒氣,隻能壞了一家人的和氣。”

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幾何時也是這樣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無謂計較那樣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但她能忍彆人,並不意味著彆人能夠忍她,自從重活一次,焦清蕙無時無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動,占儘先機,就永遠都鬥不過藏在暗處的小人。潑天的富貴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罷,過人的手腕、牢固的寵愛,有時候,還比不上一貼不明不白的毒藥。有人想對付你的時候,她根本都不會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當然,這也不是就說做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看,還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挑在那時候下手,那時候親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來說,是不會再礙她的眼了……

“人都有賤骨。”她淡淡地說。“不懲一儆百,將來自雨堂的處境隻有更艱難。與其到時候再來大開殺戒,不如現在輕輕巧巧,就把人給發落了。大家心裡存個畏懼,行事沒那麼難看,倒都能保存體麵。”

這也是正理,三姨娘沒吭聲。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約束蕙娘:正經約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爺、四太太的事,輪不到一個姨娘來多嘴多舌。“蓮娘怎麼和你說的,你細細地和我說一說!眼下,你還是要多關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說個妥妥當當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緊的事。”

蕙娘隻好把蓮娘的幾句話給複述出來,三姨娘聽得很入神,又問她,“你是見過何芝生的吧?這個小郎君,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