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 本來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2 / 2)

從小一起長大,動輒就是多年的情分,本來也不可能太擺主子的架勢。蕙娘給了臉色,又打發了孔雀,固然是嚇住了她們一時,但這麼一段日子過去,綠鬆還管得那麼嚴,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綠鬆很明白蕙娘在問什麼,“是有些說法,不過孔雀在前頭做了筏子,誰也不敢認真抱怨什麼……石英倒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石英這丫頭就是這樣,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綠鬆再怎麼有城府,一顆心是衝著蕙娘的,這誰都能體會得出來。可石英就不一樣了,事情交代下去,她辦得無可挑剔,可心裡想什麼連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這兩年,越發連爭寵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裡該她做的活還是做,蕙娘還真要以為自雨堂裡有人會咬她的腳後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這個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會說話,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歎了口氣。“那個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裡呢,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沒端出來給我挑。”

蕙娘的首飾,實在是金山銀海、數不勝數。寶慶銀、老麒麟……京裡凡是報得上名號的銀樓,沒有一個不喜歡和焦家打交道的,從來都不收手工錢,並且還加倍細作,隻求蕙娘戴著出一次門,則財源滾滾,是可以想見的事。萬一湊巧撞上蕙娘特彆喜歡的,還有豐厚的賞錢……五姨娘喜歡的海棠紋首飾,她隨隨便便就能尋出十多件來,沒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從五姨娘進門時起,就沒有上過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鑲嵌了貓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從未見過。以她的眼界,一見之下,沒準會再次討要也是說不定的事——蕙娘上回開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後要再回絕太和塢的要求那就難了。再說,就不為了簪子,隻為了自己心裡舒坦,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開這個口。

石英心裡是向著太和塢還是自雨堂,想著她從小服侍的主子,還是她外院二管事的親爹,隻從這一個簪子,就已經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沒準是的確沒和家裡人說上話,還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塢跟前,已經連骨頭都沒有了。”綠鬆就沉吟。“自從讓她管了首飾,她學孔雀,幾乎都很少出那間屋子……”

“你看著安排吧。”蕙娘揮了揮手,“就看這丫頭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這也是他們一家最後一個——”

話才說到這裡,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姑娘,老太爺叫您說話。”

#

一個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爺忙得很憔悴,元宵節後,各衙門上值幾天了,他還告病在家沒有入閣辦事,好在年後各地事務也並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幾日閒,臉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見到孫女,他露出笑來。“大半個月沒來給我請安了,你沒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頑童狀,清蕙還能如何?“我倒是想來,可也要您有空……就我進來這會,外頭暖房裡等著見您的管事——我數了數,十多個呢!”

老太爺日理萬機,沒有這麼多管事,有些事的確是不方便安排。可聽到有這麼多事等他發話,他又一縮肩膀,牙疼一樣地吸了一口涼氣,“這麼多啊——”

說著,就一扭身撥開了窗門,從縫隙裡往外一望,“喲,還真是,除了小鶴子又犯腿疼沒來,餘下人是一個都沒落下……”

他就指點給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勳?”

蕙娘隻好站在祖父身後充當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見到了焦勳。

今年春天冷,過了正月十五還下了一場春雪,鬨得滿地泥濘,一群管事站在暖房裡,雖然全都規規矩矩地筆直站著,可鞋幫子濺著泥點、腰間彆著煙袋……隻有焦勳一個人,一身黑衣纖塵不染,雙手交握擱在背後,越發顯得腰杆挺直、眼神明亮……

或許是因為身份特殊的關係,他在這群管事裡頭,總是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也總是有幾分落落寡歡。

“是他。”蕙娘隻看了一眼,便意識到祖父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她忙收斂了心中所有該有不該有的思緒,“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該一眼就認出來的,卻隻是騙我來看。”

一語挑破,反而逗得閣老嗬嗬笑。“我騙你看他乾嘛?難道他臉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說話了。老太爺也不覺得無趣,他興致勃勃地評論,“說起來,阿勳是生得不錯,現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清朗方正、溫潤柔和的了。就是長相,也自有一段風華。”

他度了孫女兒一眼,問得很捉狹。“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難道就不會有些舍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動,瞥了窗縫一眼,心底頓時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勳在暖房裡行走,他那一聲佩蘭,那一隻不該伸出來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從這個方位看出去,暖房風景,根本是儘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輔高位上坐了這麼多年,為了保住這個位置,該做的不該做的,肯定也都有做過。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沒什麼分量。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許釀出醜事,焦勳上一世,隻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輩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麵的地步了。

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戀——

“一起長大,是有情誼在的。”蕙娘也沒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輕重,兩三年了,還沒明白身份上的變化。本來還沒在意,那天從您這裡出去,居然是他單人來帶路,我就覺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爺瞅了孫女一眼,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蕙娘對他何等熟悉?仔細觀察之下,還是可以發現,老太爺的肩膀漸漸地也沒那麼緊繃了。“也就是你當時叫了暖轎,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這一句話,側麵證實了焦勳上一世的命運。蕙娘當著祖父的麵不敢後怕,隻是作出遺憾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本來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運氣,不成是他的命數……這個人,人才是有的,隻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點。”

把焦勳的遺憾,理解為名利雙空後的失落感,要比理解為彆的原因更體麵一點,也更取悅老太爺的心情。老人家一揮手,已無興致討論一個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業,對子喬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話鋒一轉,“你娘和你提過權家的親事了?”

蕙娘前世已經曆過這番對話,對祖父的言辭已有所準備,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提了一句。”

“這門親事,我已經應下來了。”老太爺開門見山,語氣毫無商量餘地。見蕙娘木無反應,還是一樣的沉靜,他倒有幾分詫異,更有幾分激賞——蕙娘的風度,倒是越來越見沉穩了。

也正是因為這份沉穩,他往後一靠,沒按腹稿說話,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說說,為什麼我老頭子會點了頭,應了這門親事,而不是選何冬熊,選那個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為之愕然,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一點心事,根本就未曾瞞得過祖父。

論起明察秋毫、見微知著,她焦清蕙雖然也有一定造詣,但在老太爺跟前,的確是螢火之光,老人家年紀雖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還真沒多少事能夠瞞得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