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 如按規矩養你。現在你還在你的自……(1 / 2)

“去年二月,您就已經想著要退下來了。”蕙娘也沒有裝傻,她輕聲細語地說。“隻是當年往下退,退得畢竟不大體麵,結局也暗淡了一點兒。”

朝廷裡連番黨爭,彼此構陷攻訐,真是無所不用、無所不到,焦閣老雖然三朝經營,本身勢力雄厚,但新君上位,其人深謀遠慮,比之先帝,才具還要更上一層樓,又身挾皇權,他的光芒,漸漸地就蓋過了焦閣老的身影。但說實話,地丁合一,觸動的是一整個階層的利益,大秦和前朝比更看重出身,商戶出身的官員並不在多。朝廷重臣也好,剛出道沒有多久的七品芝麻官也罷,家裡多半還都是農戶地主……要和天下所有官員作對,即使皇帝手段好,即使楊閣老也是個難得一見的權術天才,作為他們最大的對手,焦閣老能夠得到的助力,也是一股龐大得能嚇死人的力量。要爭、要鬥,老人家是可以領著這一支力量,和皇權轟轟烈烈地鬥上十年的。

但老太爺畢竟有了年紀了,他已經沒有那樣重的爭勝之心,再說,朝廷四野都不平靜,就不說以大局為重,真要鬥到這個地步,最終結果,也許是皇上讓步,但焦家能有什麼好果子吃?承平四年二月,他被楊閣老抓住痛腳連番攻訐,索性就借機又上了告老折子……閣老求去,本也是常事,不論是做出來給底下人看的一個姿態,又或者是要挾皇上的一枚籌碼,都並不罕見。真的是去是留,也看的不是折子,焦閣老平均一年要告老兩三次左右,次次都被駁回來。但去年焦閣老是臘月裡就露了口風下了決心,整個臘月,焦家門庭若市,連女眷們在內院都聽到了風聲。倒楊派輪番上陣苦勸老太爺,卻都沒有勸轉。等到春節,焦家便是前所未有的冷清,一整天上門的客人,不過五十人以下……倒是內閣次輔鐘閣老家裡,要比往年擁擠得多了。

進了二月,折子上去,皇上也很給麵子,竟是遲遲留中不發。家裡本來都做好了回鄉的準備,可去年一整年事情都多,各地和商量好的一樣,從三月開始,水旱災害、邊患匪患,什麼事都往朝廷上報,大事小情無日無之。這些當官的就和不要政績一樣,以前是瞞報、小報,現在是大報、誇報,除了報災的比從前還報得更大,各地報匪患的,報民亂的,報鬥毆火拚的……省州道府縣,兩千多處官府,兩三萬名官員,十成裡有個四五成往上鬨,那就是多大的動靜?鐘閣老傻眼了,告了病往家裡一躲——方閣老本來就回家守孝去了,內閣裡楊閣老成了個光杆司令,他倒是有很多事要辦、很多話要說,那也要有人能跟著他乾啊。麵對這股全國官員彙聚起來的激流,就是皇上都不敢直攖鋒銳,楊閣老入閣才幾年呢,他有這個底氣麼?

大家耗到八月,倒楊派越戰越勇,挺楊派倒有些垂頭喪氣的……好在皇上隻是將奏折留中,沒給個準話,到底還是為自己留了一點顏麵,一點轉折的餘地。最終,焦閣老還是沒能成功告老還鄉,在家休息了半年,他又被拱到了首輔的位置上。

身為首輔,大權在握,很多時候皇權在相權跟前也隻能低頭,聽起來當然是件美事。想要退休卻不能退休,不論是頂頭上司也好,直係下屬也罷,沒有人能離得開他焦穎焦首輔,對於這群政治動物來說,焦閣老的政治生涯,已經是堪稱傳奇了。可蕙娘心裡有數:人生好似一座山,在自己爺爺這個年紀,要還不懂得往下走,那就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何能退得漂亮,已經成了老人家這幾年最大的心事。

“重新再上台一次。”她又繼續往下分析,“其實想的還是怎麼能金蟬脫殼,從局中全身而退。可……您是朝中意見領袖,就是要退,也得有個合適的繼任者,不然,您的徒子徒孫們,也是不會答應的。”

也所以,蕙娘雖然有這麼多不利於主持中饋的條件,還是有大把人家對她有意,想要上門提親——焦閣老不稀罕這個首輔、這個掌門人的位置了,稀罕的人可還有一大把呢。

“從這一點說,何冬熊要接您的班,分量恐怕還欠點兒。”蕙娘秀眉微蹙,“鐘閣老嘛……又不大中用,去年他要能把擔子挑起來,底下人也就不回來再拱您出山了。方閣老似乎有才具,可這幾年又在家丁憂……”

“小方有點意思,但要和楊海東鬥,他沒那個手腕。”老太爺手裡慢慢地揉著兩個核桃,“接班人,我是看好了。可現在還沒到提拔他的時候,我再死活賴兩年,把他培養起來了,擔子往小方手裡一放,讓他挑幾年,後頭那人,也就能接得上來了。”

這說的肯定不是權仲白,看來,何家一心要和焦家結親,沒娶到自己不說,恐怕最終連令文都娶不到了……蕙娘詢問地瞅了老太爺一眼,見老太爺似有未儘之語,她便低聲問,“是那家的男丁,委屈文娘了?”

“的確不大合適。”焦閣老不緊不慢地說。“不過,這也是以後的事了。你且繼續說你的。”

“既然要退下來,就要退得漂亮,能給守舊派挑出一個才具足以服眾繼承人,您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他們也不會纏著您不放的,把擔子暫且交到方閣老手上,您也算是給了皇上一個機會。這幾年來,您心裡的意思,皇上恐怕也不是沒體會得到,光說去年,如果您頂著不退,那時候下台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退下來之後,皇上也不會太難為您的。畢竟是三朝老臣,他也怕彆人寒了心。”蕙娘為焦閣老斟了一杯茶,“我知道您心底其實也看好這個地丁合一,就是覺得他們的步子邁得太大,害怕又是一個王安石……能在合適的時候退下來,暗地裡幫他們一把,也算是對得起自己。這退下來的事,萬事俱備,隻等一個時機。可退下來之後,門生,終究不如親戚頂用……您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喬將來考慮。這麼大一份家業,沒有親戚幫忙,他未必能守得住。”

其實說起來,焦家產業雖大,卻也就不會和一般的世家大族相差太遠。隻是他們家人少,比起動輒上百人的大家大族來說,勻到人頭上那就多得太多了。而這份家業,不論是低調還是高調都容易招人覬覦。畢竟這些世家大族哪個不明白焦家和宜春票號的關係?再低調,恐怕也難逃有心人的眼睛……老太爺也是想開了,兢兢業業地過了幾十年低調淡然的日子,後二十年,他大手一揮,是怎麼有勁怎麼花,能多禍禍一點就是一點。用老人家自己的話來說,“省著有什麼用?省著能留給誰,省著,還不是便宜了彆人?”

這畢竟是再有能耐也改不了的事,老人家活著的時候還好,一旦去世,如果清蕙稍微弱了那麼一點兒,焦家偌大的家產,不是便宜了一擁而上千方百計要擠出錢來的各色地痞流氓黑心官僚,就是要便宜了她的夫家。也所以,清蕙才被精心調養成了這個性子,也所以,這才千方百計地物色來了焦勳……

在子喬出生之後,焦家終於有了後,可事態也就更複雜了。焦家能守得住多少家業傳世,一看老太爺能活多久,能掌多久的權,二看老太爺的接班人有多大能耐,有多少良心,三來,就看第三代有多大的出息了。最理想的結果,無非是老太爺活到子喬可以支撐門戶的年紀,而子喬又能耐通天,可以在十幾二十歲年紀就掌握相當權力,護住自己的身家——這也實在是近乎於癡人說夢。最現實的可能,應當是老太爺在子喬還未長成時就已去世,接下來的事……隻要知道一點世事的人,便都可以想象得出來了。

可如把清蕙留著招贅生子護衛家產,姐姐如此強勢,將來子喬如何自處?再說,清蕙何等人才,一輩子就為了弟弟經營家業過得那樣辛苦,她自己要落得少了,她能甘心?也就隻有將清蕙、令文姐妹嫁出去,儘量挑選那些家境本身富裕,門風相對更嚴正些,不至於圖謀焦家家產,又有足夠的人脈和地位,可以在老太爺退位、過世後,護得住四太太同焦子喬孤兒寡母的人家了。

要從這個角度出發,權家不知比何家合適多少,有錢、有人脈,有威望、有爵位,名聲也好,一百多年的老人家了,沒聽說他們有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換作是蕙娘,也會答應這門親事。根本是才瞌睡就送來了枕頭,各方麵都如此合適,權仲白本人人品又出色,這麼好的親事,焦家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不說子喬,就是您退下來之後,不管是回老家還是在京裡。”蕙娘說。“有權家照看著,也比指望何家要強得多。”

“權家也是有誠意。”老太爺沒有否認蕙娘的說話。“他們家一向低調,良國公從前雖然曾經在三邊總製這樣的位置上呆過,但身體不好,已經多年沒有在朝中辦事了。究竟能耐還有多少,也的確令人猜疑,這一次在宮中,他們也是好好地衝我們展示了一次肌肉。兩家結合,彼此兩利,是要比起何家更好得多了。否則,將來你過門之後,你公公期望落空,你的日子可能會更難過一些。”

看來,何冬熊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他雖然很急切,但老太爺卻看不上他的能力,壓根就沒想把自己的位置傳給他。

蕙娘沒有做聲,老太爺也不著急看她的臉色,他一背手,“權家看上你,隻怕是七分看中你的人,三分看中你的家世。有一些事,是要先說給你知道的。權子殷生性閒雲野鶴,在功名上根本沒有追求,他到現在也就是一個蔭封的武職而已。雖說他的力量不在這上頭,但現在還好,幾十年後,有些事是很難說的。二來,雖說元配過門三天就已經去世,但那畢竟是元配。你過去是繼室身份,前頭永遠有一塊邁不過去的牌位——三來,他比你大了有一輪,比之何芝生、焦勳等人,自然是老氣了一點,要按文娘的性子,那是再好也許還未必看得上了……”

祖孫說話,一向坦白,老太爺問,“現在方方麵麵也都給你理清了,權家內部的齷蹉事兒,我也多少聽到了一點風聲,不過並不太特彆。反正名門世族嘛……肮臟事多少都有一點。佩蘭你先告訴我,不論應不應該,你隻說你願不願意。”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太爺都點過頭了,願不願意還有什麼用?真要想問,早在點頭之前就來問了。

蕙娘輕輕地笑了笑。“爹去世之前,令我照料家裡。雖說當時還沒有子喬,可我說一句是一句,答應過的事,從來都不會反悔。”

她瞅了老太爺一眼,露出一抹含義極為複雜的笑,“既然嫁權家對家裡更好,那我就嫁。”

“好。”老太爺卻像是根本沒見到清蕙的笑容,他雙掌一合,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下來。“那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

掃了蕙娘一眼,又逗她開心,“你是見過權子殷的,要挑出他本人的毛病來,可的確很難。以我意思,他也是京中最優秀的幾個人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