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老人家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她的真實情緒,如今事情已定,蕙娘一來不忍令老人家還要為自己費心,二來,她也有點擔心焦勳。她歎了口氣,半真半假,“我不是看不上他,我是覺得他未必能看得上我……”
“瞎說。”老太爺臉一沉,“你也實在是太妄自菲薄了。”
他站起身來,在屋內稍稍踱了幾步,“多大的人了,心性難道還不穩重?太和塢的事,我等了這麼久你都沒和我開口……怎麼,你還真以為有了弟弟,祖父就不要你了?”
比起四太太的不聞不問,老人家雖然大有發難的意思,但誰更把她放在心上,真是一目了然。蕙娘一下就想到了前世,在疼痛卷走她所有知覺之前,周圍人全在一聲一聲帶了血地叫她,她聽見文娘、綠鬆嬌甜的女聲,聽見三姨娘聲嘶力竭的叫喊,還有老人家……老人家淡泊了二十多年,就是焦四爺去世,他也不過是落了幾滴老淚。蕙娘從沒有聽見過他失去風度,到了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老太爺的聲音,也能抖成那個樣子……
她握住老人家的臂膀,把他拉到椅子上安頓了下來,拿起小木槌,輕輕地為老人家捶起了肩頸。“畢竟是子喬的生母,給點麵子,大家和氣,日後也好相見。我把孔雀打發出去,還是為了打磨一下她的性子,以後到了權家,還要大用她的。”
她頓了頓,又輕聲道,“這件事,是鶴叔告訴您的?”
前朝的事,老太爺還煩不完呢,他也沒心思天天關注家裡的事。不過,各院子裡都有他安置的人,這個倒是真的,好比自雨堂中,雄黃就經常給焦鶴送消息。也因此,老太爺雖然身在小書房,但府裡該知道的事,他是沒少知道。可有些不該知道——又或者說,是焦鶴認為他不適合知道的事,老太爺就知道得沒那麼清楚了。自己挺中意何芝生的事,可能是南岩軒裡走漏了一句兩句話,但看老太爺的態度,對五姨娘教唆子喬遠離兩個姐姐,他是一無所知。要麼,就是太和塢裡的眼線比較庸碌懈怠,要麼,就是管事的有意遮掩了。
“你鶴叔也是那麼大年歲了,最近我都讓他當點閒差,免得他在家也呆不住,辦事又太耗神。”老太爺一語帶過,卻並未提起是誰取代了焦鶴,開始為自己過濾內院的消息。他似乎對清蕙的答複還算滿意,便不再追問自雨堂和太和塢的小摩擦,而是轉了話題,“你不是擔心權子殷看不上你嗎?聽你娘說,你想見見他。正好,他也的確想見你一麵……這個人,行事倒一向是出人意表。我已經應了他三日後過來給你娘扶脈,說幾句話也是無妨的。你也好回去好好地收拾收拾你的首飾了。”
蕙娘明知家裡會如此安排,卻還禁不住要垂死掙紮。“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規矩——”老太爺忍不住就嗬嗬笑了。“你這孩子,彆因為要出門了,就把祖父和爹教你的那些給擱到腦後頭了。我告訴你,佩蘭,這些學問,不論你是到了權家也好,到了宮中也罷……也都能用!來,你再念一遍,你爹是怎麼和你說的?”
“無規矩不成方圓。”蕙娘眼色一沉,她近乎機械地背誦了起來。“規矩,是方圓裡的人守的。沒能耐的人,隻能守著規矩、被規矩守著,有能耐的人,才能跳出規矩、利用規矩……規矩對我有用時,我自然提規矩,規矩對我無用時,規矩是何物?唯有視規矩如玩物,規矩方能視我如神人。運用規矩,存乎一心,隻立意當高遠,用心須無愧而已。”
“如按規矩養你。”老太爺慢悠悠地道,“現在你還在你的自雨堂裡做女紅呢……你就不是按規矩養出來的人,如何今日反和我談起了規矩?”
蕙娘一時,竟無話可答,隻好輕輕一笑,將心中的不甘給壓了下去,“就是一句話,您也給我來這麼一頓嘮叨——”
“何止嘮叨。”老太爺也就不往下追究了,他和孫女較真。“我還有幾年沒揍你了呢,倒把你的脾氣給養起來了——”
兩祖孫頓時又你一言我一語,在小書房裡說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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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見焦家十三姑娘,這要求雖然非分,但辦得卻異乎尋常的順利,幾乎沒有滯礙幾天,權仲白就收到了焦家的帖子:從前給焦四太太、十三姑娘開的平安方,兩人都已經吃了近十年了,現在也該請神醫扶扶脈,看看是不是該換個方子來開了。
權夫人給兒子看帖子的時候是很得意的,“你就儘管去挑吧,要是能挑得出一點毛病,那我也就服了。就告訴你一件事,她要不是焦家女兒,當年早就被先帝許給太子了……先帝雖然有諸多毛病,但看女兒家的眼神,始終還是很準的。”
權仲白其實見過十三姑娘幾次,她還小的時候,他為她扶過脈,就是半年一年前,焦家獨孫半夜發了高燒,也是她派出人手多方尋找,把自己漏夜請到府中診治。當時焦家主子們都不在,獨她一人陪在弟弟身邊,兩人也是照過麵的。十三姑娘人才秀逸、氣質高潔,處事手腕又乾練,他也的確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倒是自己,雖說有些虛名頭,但一身都是毛病,十三姑娘未必能看得上他才真。
不過,這話他沒和母親說穿,隻是微微一笑,並不搭腔。權夫人也沒勉強他,才親自給權仲白斟了一杯茶,兩人正要說話,外頭就來了人,大冷的天,跑出一頭的汗來。“少爺,定國侯府來人了,老太太又鬨起來,要給灌藥,竟都不能近身……”
皇後娘家,權家勢必不能不給麵子。權仲白也正好就不多說什麼,大步出了院子,這一出去,就一直忙到了夜裡近三更時分才回了下處。
月明星稀、北風凜冽,月光像是被風刮進屋內,霸道地爬了一牆,襯得屋內一盞如豆小燈,越發孤苦伶仃。府內其餘院子,哪個不是燈火處處、隱約能聽見人聲笑語,唯獨二少爺的小院,一向是沒有什麼人在的。權仲白推門而入時,正巧又帶起一陣風來,那燈火被吹得撲撲做響,過了一會,竟撲哧一聲被吹滅了。
饒是他已經慣了冷清孤寂,當此也依然有些觸動,權仲白把藥箱擺在門邊,自己抹黑進淨房梳洗出來,坐在炕邊,拿手做了枕頭,慢慢地倒在了玻璃窗邊上,雖有一線冷意,透過窗縫吹到臉上,他卻並不在意,隻是透過那晶瑩透亮的窗子,望向明月。
過了十六,月兒雖看著還圓,但終究已有一牙,漸漸地被黑暗給吞噬進了肚子裡。一年到頭,真正是團團圓圓的日子,也不過就是那麼幾天,餘下的時日,它始終也都有缺憾,始終都不完滿。
一直到月影西移,越過了窗檻,他才側過身去,合上眼簾。
第二天才一大早,連權夫人都還沒起身,他就出了府門——良國公府外,從來都有千裡而外過來問診的可憐人,權仲白但要看診,就沒有找不到病人的時候——吩咐門房將人領進了門邊小院裡,待到權夫人來人令他換衣時,權仲白已經給七八個病人都開了方子。他隨意塞了兩個饅頭,就算是將早餐用過,進堂院由權夫人身邊大丫頭親自帶人給換了衣服,便上馬往焦閣老府上過去。
這裡他也是來熟了的,焦閣老地位特殊,皇上經常令他給閣老扶脈開方,以示恩寵。不過二門內卻沒進過幾次,權仲白是見慣富貴的人,對家居細節,更無心在乎,謝羅居內的陳設有多華貴內蘊,權仲白根本就沒有留意。一進門,他的眼神就不覺被四太太身邊的那位妙齡少女吸引,直直地看了過去。
#按庶女303章,今年正月四日小權已經出門了,這是個小BUG,我也改了庶女那邊,小權走的時間改為正月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