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驗出什麼了?”
倪素一下抬眼,緊盯著他。
“你兄長身上雖有幾處新舊外傷,但都不致命,唯有一樣,他生前,水米未進。”周挺被她這般目光盯著,不禁放輕了些聲音。
水米未進。
倪素幾乎被這話一刺,刺得她頭腦發疼,半晌,她才顫聲:“他是……活生生餓死的?”
周挺沉默。
孟秋的烈日招搖,倪素渾身卻冷得徹骨,她顧不得周圍人投來的目光,像個遊魂一樣,由周挺與手底下的人幫著將她兄長的屍首抬出,又在清幽無人的城外河畔用一場大火燒掉兄長的屍首。
烈火吞噬著兄長的屍體,她在一旁看,終忍不住失聲痛哭。
“小周大人,快去安撫一下啊……”
跟隨周挺的幾名親從官瞧著不遠處哭得滿臉是淚的姑娘,小聲與周挺說道。
周挺看著倪素,他堅毅的下頜緊繃了一下,“我如何會安慰人?”
幾名親從官匆忙在自己懷裡,袖子裡找了一番,有個年輕的親從官撓頭,說:“咱們幾個又不是女人,也沒個帕子,總不能拿身上的汗巾給她擦眼淚吧?”
什麼汗巾,周挺橫了他們一眼,懶得再聽他們幾個說些什麼,他隻是看著那個女子,冷靜的神情因她的哀慟而有了些波瀾,他走到她的身邊去,一片刺眼的豔陽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擋:“倪小娘子,此事我夤夜司一定不會放過,我們也會繼續派人保護你。”
倪素捂著臉,淚珠從指縫中垂落。
山風吹拂長林,枝葉沙沙作響。
在穿插著細碎光斑的濃蔭裡,徐鶴雪安靜地看著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撫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從黃昏到夜暮,徐鶴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親手點起一盞燈籠,她懷抱著一個骨灰罐,像個木偶一樣,隻知道挪動著雙腿往前走。
那一團瑩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邊,而跟在幾步開外,一直與倪素保有距離的周挺等人看不見她身側有一道孤魂在與她並肩。
“你們幾個今晚守著,天亮再換人來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鋪麵,周挺看著倪素走進去,回頭對手底下的幾名親從官說道。
“是。”
幾人點頭,各自找隱蔽處去了。
今日才打掃過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燈火通明,她將骨灰罐放到一張香案後,案上有兩個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簷廊下,親手刻名,親手上了金漆的。
點香,明燭,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邊,他的步履聲很輕,倪素垂著眼,看見了他猶如淡月般的影子,還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頭,視線上移,仰望他的臉。
徐鶴雪卻蹲下來,將手中所提的燈籠放到一旁,又展開油紙包,取出其中熱騰騰的一塊糖糕,遞到她麵前。
他連放一盞燈,打開油紙包,姿儀都那麼好。
“你去買這個,身上就不疼嗎?”
倪素終於開口,痛哭過後,她的嗓子沙啞得厲害。
她知道這一定是他趕去隔了幾條街巷的夜市裡買來的,他一定動用了他的術法,否則這塊糖糕不會這樣熱氣騰騰。
徐鶴雪不答疼與不疼,隻道,“你今日隻用了一餐飯。”
孤清長夜,燭花飛濺。
倪素沒有胃口,可是她還是接來糖糕,咬下一口。
見徐鶴雪的視線落在案上那本書上,她說:“我兄長雖從頭到尾隻給一位婦人真正看過病,但他問過很多坐婆,也找過很多藥婆,鑽研過許多醫書,他被父親逼迫放棄行醫那日,他與我說,要將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寫下來給我,教我醫術,等我長大,再讓我看過那些女子的苦症後,用我的心得來教他。”
那本來是倪素要與兄長一起完成的女經醫書。
“若能行醫,他也不會遠赴雲京考科舉,”
倪素捏著半塊糖糕,眼眶又濕,“這本不是他的誌向,可他卻因此而死。”
燈燭下,徐鶴雪看見她眼眶裡一顆又一顆淚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長的事夤夜司雖暫不能更進一步,但有一個人一定會另辟蹊徑,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聞院告禦狀,也可以宣之於朝堂。”
他說。
“誰?”
“當朝宰執孟雲獻。”
徐鶴雪捧著油紙包,對她說:“夤夜司沒有直接逮捕刑訊的職權,但禦史台的禦史中丞蔣先明卻可以風聞奏事,孟相公或將從此人入手。”
晴夜之間,月華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還溫熱,她在淚眼朦朧間打量這個蹲在她麵前的年輕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幾乎可以想象,他身著官服,頭戴長翅帽,年少清雋,或許也曾意氣風發,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卻在他的十九歲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長的生命,也在這一年毫無預兆地終止。
“徐子淩。”
倪素眼瞼微動,她忽然說:
“若你還在世,一定是一個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