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還錢(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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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二,是劉成濟還錢的最後期限。

阮瓏玲放言,若是在這日之前還未收到那八萬六千九百五十三兩四文錢,她那一紙書信,便會送到徐州的舅父手中去。

終於,在這日的子時一刻,劉家人漏夜送來一個不小的匣子,門房曉得這木匣當緊,收到之後,立即命人將其快步送至了煙霏閣。

煙霏閣內燈火通明,阮瓏玲一身雪白的寢衣盤坐在床榻之上,萬千青絲垂落下來,縈繞在身周,為她豔麗無雙的麵容,增添了一絲慵懶。

可她毫無睡意,她還在等,直到阿杏將那個木匣子捧至眼前,阮瓏玲便曉得,她等來了想要的東西。

劉成濟終究擔心官聲受損,還是將那筆巨款還了來。

阮瓏玲心中覺得慶幸,她終究沒有賭錯,悠悠籲來口氣後,踩著繡鞋下了床,行至了案桌前。

“吧嗒”輕微一響,木匣子上的銅鎖應聲而開。

匣蓋的縫隙由小變大,緩緩打開,待阮瓏玲看清楚了內裡的物件,瞬間淚流滿麵。

裡頭靜置著的,是她與劉成濟多年來互贈的定情信物。有二人兒時一起編的小螞蚱、在上元燈會上猜中燈謎的小燈籠、每年送的生辰禮、還有在他赴京趕考前她去求的平安符……

她含淚的眸光朝那些物件一一掃去,隻覺這些年的兩小無猜、恩愛相偕的畫麵都浮現在眼前,阮瓏玲忽感心臟仿佛被人掐在指尖,驟然連呼吸都覺得無比困難。

阿杏將攤在書桌上的一塊巾帕遞了上去,哽咽道,

“小姐,他不值得。”

阮瓏玲接過絲帕拭淚,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稍稍冷靜了下來,低聲道了句,

“就當這些東西從未存在過,都燒了吧。”

阿杏聽令,隻將裡頭一個食盒大的小屜子抽了出來,然後喚了幾個婢女入內,將僅裝有舊物的大匣子又搬挪了出去。

阮瓏玲抬起雪白的巾帕,將臉上的淚珠擦拭乾淨,隻覺鼻尖嗅到了一陣柏木、檀木與香草根混雜在一起的男香。

她低頭一看,才發覺手中的絲帕,原來正是王楚麟在桃塢中遞上前來給她拭淚的那一塊,未曾想到此時此刻竟又用了一次。

阮瓏玲拭完淚,然後將那個重要的小屜子抽開。

果然,銀票就在此屜櫃裡頭。

可這些銀票,大小不等,新舊混雜,各個錢莊的都有。且這些銀票亂糟糟的,根本就沒有根據麵額疊至一處,這裡折了一個角,那裡損了一個缺,甚至有些銀票上頭,還有黑點汙漬……真真是混亂不堪!

瞧見這亂象,就曉得這些銀票,是劉成濟在短短幾日之內,各處求爺爺告奶奶湊的。

可他為何就不能將事情做得圓滿些呢?數額都湊齊了,去找家錢莊齊齊兌換成新的,莫非就不行麼?

阮瓏玲望見的瞬間,眉頭驟然緊蹙,她腦中莫名浮現出今日王楚麟還錢的場景。

為何明明是還錢?

王楚麟還來的銀子,乾乾淨淨,明明白白?

劉成濟還來的銀子,卻如此烏七八糟,不著四六呢?

阮瓏玲秉燭,耐著性子,將這些銀票根據麵額、錢莊、大小、顏色、新舊程度一一清點好,擺在的麵前。

好在數額倒是對得上,八萬六千九百五十三兩四文錢,一文未少,一文不多。

瞧著眼前壘得高高的銀票,阮瓏玲由內心深處湧上來一股極其強烈的滿足感。她估摸著算了算,加上王楚麟送來的那十五萬兩銀子,阮家商行如今竟有了差不多二十四萬兩的現銀!

雖說這些年來阮家商行賺得不少,可各有各的花銷,砸在劉成濟身上的銀錢也不少,或時不時還要給劉家人補漏子……

所以多年來,阮瓏玲手中的現眼,從來就未超過五千兩!而如今,此時此刻,她竟有近整整二十四萬兩的現銀!

有了銀子,還要男人做什麼?

還要嫁人做什麼?

什麼青梅竹馬?什麼姻親?霎時間就被阮瓏玲拋諸腦後!

世間男子皆薄情。

母親是低嫁,父親卻中年叛逆,彼此撕扯一番後,父親出離揚州,獨留了母親一個人將五個孩子拉扯大。

二姐是高嫁,可嫁入馮家之後鬱鬱寡歡,以往那麼愛笑溫婉的一個人,眼睜睜瞧著就沉寂了下來。

而她與劉成濟是平嫁,結局又好麼?劉成濟一朝飛黃騰達,便翻臉不認人,放棄十幾年的感情不顧,為了前程轉頭就可以去娶高官厚爵家的貴女!

既然不管是高嫁、低嫁、平嫁,都得不到好結局,那還成親做什麼呢?

阮瓏玲怕了,也懼了,她再也不敢全心全意去信任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

那種全心托付卻又被背叛,如此撕心裂肺的感受,她此生都不想再體驗了。

有錢財,有家人,足夠她過好這一生。

若問此生還有什麼所求,阮瓏玲隻想再得個孩子。

得個真真正正,隻屬於她自己的孩子。

可二姐那句話說得也很有道理,若不與人成親,沒有與男人同床共枕、共赴巫山雲雨過,哪兒來的孩子呢?

但若是讓她為了得一個孩子,就將自己的一生綁定在另一個人身上,如此,阮瓏玲也是絕不甘願的。

既如此,那便隻剩下一條路:舍父求子。

此離經叛道的念頭一起,阮瓏玲的心頭不由得猛然一跳,可下一秒,她又倔強地繃了繃脖子,背脊瞬間挺得筆直。

她就要這麼做!她非得這般做不可!

憑什麼男人可以肆意妄為,三妻六妾,負心薄幸,利令智昏?女子就非要活得這般循規蹈矩?為世俗道德所約束?

離經叛道就離經叛道吧!

或許這經,這道,本就是錯的呢?!

阮瓏玲梗著脖子,咽下了這口氣後,便竟真開始認真計劃,細細籌謀起來。

既然要舍父求子,那這父,便必須得好好挑選,不僅樣貌要出眾,才學與品性也絕不能差,否則萬一孩子生下來,長成個相貌醜陋、性質乖張的逆子可怎麼辦?

幸好。

阮家商行中有個人來人往,客聚客散的天下樓,周閣老還有兩日便抵達揚州,天下的青年才俊都會蜂擁而來。

這般天時、地利、人和之際,莫非她還擔心挑不到稱心如意的郎君麼?

此時。

窗縫中竄入一絲清風,靜置在桌上那塊雪白絲帕被風揚起,悠悠蕩蕩,飄落在了阮瓏玲的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