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蓮動船(七)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2 / 2)

章清昱抬眸,對上她安靜的目光,用力點頭,唇角也漾出真心快活的微笑,“高興的,特彆高興,舅父道歉又誇我的時候最高興。”

沈如晚靜靜地聽著。

其實她究竟有做什麼大不了的事嗎?章清昱在東儀島的生活因為她的這番折騰而徹底改變了嗎?也沒有的。

若沈如晚做得再直接一點,勒令章員外以後善待章清昱,有她監督,自然一勞永逸,不會有人敢怠慢章清昱。

可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卻不一定最合適。

到底是在東儀島生活了很多年,章清昱對這裡、對章員外還是有感情的,縱然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終歸是人生在世的最後一份牽絆,章清昱是沒法麵對僅剩的親人的疏遠和恭敬下的厭恨的。

沈如晚用了好多年才明白,斬斷或不斬斷,其實無所謂冷酷或軟弱。

人活一世,不需要樣樣苛責。

“高興就好。”沈如晚在夜色裡靜靜凝視章清昱充滿快樂、尤帶天真和期待的笑意,也微笑起來,輕聲說,“彆的不重要,現在開心就是最好的。”

她看見章清昱這一刻的開心,就仿佛看見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有一瞬展顏,把許多年前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和委屈都在許多年後稍稍化解。

章清昱在門口和她作彆。

沈如晚仍支著傘,在綿綿細雨中,站在空曠的院子裡,靜靜抬起頭,看雲破月來,清輝遍灑。

“七姐,”她輕聲說著,不知是在同誰說,“今晚的月色,和蓬山一樣美。”

*

一夜春雨,早晨起來,草地泥土軟軟的,簷上水珠還在不慌不忙地墜,枝上鳥鳴聲聲脆。

東儀島的路當然不可能都是青石板路,誰也沒那麼闊氣,大手筆掏腰包給公家修路,章家或許有這個家底,但也不願意。

因此,島上絕大多數道路都是黃泥路,一下雨便泥濘不堪,行走在上邊很是不便。一個人從這頭走到那頭是完全不必考慮如何使衣褲鞋子體麵了,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麻煩雖多,卻各人有各人的辦法。

尋常農家漁家,也無所謂體麵不體麵,終歸是衣鞋更值得珍惜,三月春寒還料峭,便已脫了鞋,褲管挽得高高的,光著小腿,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泥路,沒事人一樣過去了。

至於章家……

“沈姐姐,雨具我都帶來了,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天色未明,抬頭看去,天空還是陰沉沉的,章清昱踩著厚厚的木屐,一手握著把傘,因現在沒在下雨,傘也沒撐開,另一隻手臂彎上則挎著個大提盒,看起來有些費力。

沈如晚站在走廊裡等章清昱走過來。

昨晚聽了一夜春雨,難得睡得很香甜,幻夢一宿,醒來都忘光,隻隱約記得她夢見了從前剛當上蓬山第九閣的親傳弟子,族姐沈晴諳半夜來敲她窗戶,帶她爬上第七閣最高的百味塔,嘗了一盅采月光而釀成的桂魄飲。

成功晉升親傳弟子的興奮得意,誌高意遠的年少輕狂,誌趣相投的歡悅滿足,都融在那一盅桂魄飲裡。

那時,沈晴諳是她最信任的族親,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如晚想到這裡,終究又忍不住輕輕蹙眉,不願再想下去。

讓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片段,不好嗎?

“我不用雨具。”等到章清昱終於走到她麵前,沈如晚接過前者手裡的提盒,一邊打開,一邊已先拒絕,“撐傘倒也罷了,其他的都太麻煩,我還不如自己用靈氣把雨水隔開。”

“我猜也是。”章清昱也不意外,看見沈如晚掀開提盒蓋子,笑了起來,“裡麵就是蓑衣、鬥笠和木屐,沒什麼稀奇的。”

沈如晚從前在蓬山時,從不用雨具,她從小就沒這個習慣,修仙者不需要蓑笠這樣的雨具,哪怕是剛剛引氣入體的修士也能把雨水隔絕,更不要說修仙者常居之處往往都會設有大範圍的避霖陣,連繈褓裡的嬰孩也不會淋到雨。

自然,雨具對修士來說便成了雞肋,隻有一些追求風雅的修士會在雨天支一把油紙傘,故而當沈如晚離開蓬山後,這些沒怎麼了解過的“雞肋”,便忽然處處新奇,哪怕現在與凡人接觸久了,雨具已不新奇,她也總想多看看,是不是還有沒見過的奇妙形製的雨具。

章清昱帶來的雨具,誠如她自己所說,都平平無奇,放在十年前能讓沈如晚新奇地試一試,現在卻已經玩膩了。

“其他的就不要了,傘給我吧。”沈如晚把提盒重新蓋好,還給章清昱,兩人一前一後,朝湖畔渡口走去。

要探查那條怪魚,自然要去湖上。

“鄔仙湖的鰱魚滋味很不錯,就是燒起來有些麻煩。”沈如晚一邊走,一邊琢磨,神色倒還淡淡的,“有魚無菜,也缺了點意思。”

說到這裡,正經過廚房,她便腳下一頓,客氣地問掌勺大嬸要了一籃子配菜。

章清昱看得瞠目,又忍不住發笑,“沈姐姐,你這是真沒把那條怪魚當一回事。配菜拿了一大堆,是去遊湖呢,還是去除妖啊?”

沈如晚眉毛也沒抬一下。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她神色寡淡,一點也看不出是在說享樂歪理的模樣,若旁人遠遠見了,說不定還要以為她是在說些刻在經文裡的箴言,“連吃也不上心,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章清昱抿著唇笑。

她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沈如晚能不能解決那條怪魚,若沈如晚認真起來,根本無需乘船,心念一動,立時便能飛到鄔仙湖上,劍光之下,什麼妖魔鬼怪除不掉?

不過是沈如晚如今意定神閒,懶得費那麼大功夫,遂當玩一樣慢悠悠來罷了。

兩人走走停停,沒多久便到了渡口,今日所有船隻都收帆,昨天便說好,在怪魚的事有眉目之前,能不出船就不出。

“也幸好最近慣例是不捕魚的,老話說來叫,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章清昱說,“這要是換個時間,大家未必願意,畢竟怪魚不是天天會遇到,但飯總是要天天吃的。”

倘若沈如晚還初出茅廬,是個隻會修仙、對人間世半點不了解的愣頭青,也許會故作深沉地感慨起“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她已見慣了凡間事,知道對於沒法修仙的人來說,單單隻是在這紅塵裡掙紮著活下去,便已是不易。

“說的不錯,”沈如晚提著籃子,伸手從章清昱手裡接過傘,踏上船頭,最後回身望後者一眼,輕聲說,“人當然都要吃飯。”

傾身入船篷,她果然看見曲不詢也坐在裡麵。

昨天姚凜對章員外說島上有兩位修士,章員外果然都請過來了。

曲不詢獨自一人,悠悠坐在一邊,身邊擺了兩壇酒,卻也沒喝,隻是穩穩放著。

她一進來,他抬起頭,目光在她眉眼拂過,最後落定在她手裡的籃子上,挑眉,顯然是聽見方才她對章清昱說的話。

曲不詢往後一靠,懶洋洋地看著她,哂笑,“這不是巧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有菜,我有酒,看來今日咱們這一程,倒真是誰也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