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個時空的“趙姬”,是庶民女子“春花”也正常。
朱襄思及長姐做的那一係列惡毒又愚蠢的事,認為他姐十分符合“趙姬”的人設,心裡也更加酸了。
“趙姬”無論主動或者被動做出怎樣的選擇,結局總是非常好。
就算要為奸夫殺親子,還夢想扶私生子當秦王——不用腦袋想也知道,就算政變成功,秦國宗室那麼多人,哪輪得到外姓人篡位?此番政變無論輸贏她都難逃悲劇。
哪知道,秦始皇對她是真的好,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又把她接回甘泉宮繼續供著。她舒舒服服得享晚年,追尊“帝太後”,與秦莊襄王合葬。
就算現在她丟下兒子逃走了,等趙國把她送回秦國,被他拋棄的始皇崽還是得好好供著她。
隻希望,她這次看在自己沒有好好養育過始皇崽的份上,彆那麼作死。
等朱襄一邊唏噓一邊幫香噴噴的始皇崽換好衣服,抱著熱騰騰的始皇崽往前堂走時,嬴小政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舅父,你懂得真多!”
“多嗎?這些都是尋常人都能打聽到的消息啊。”朱襄疑惑道,“趙武靈王護送當今秦王回國,呂不韋與你阿父的交易,民間傳得沸沸揚揚。”
嬴小政腦子糊塗了:“是、是嗎?”
朱襄點頭:“是啊。”
嬴小政皺眉。他直覺好像不是這麼回事,但舅父說的又確實有道理。
最終,他因為用腦過度打了個哈欠,趴在舅父懷裡不動彈了。
洗完澡,嬴小政變得又困又餓,什麼都不想思考,隻想吃飽肚子然後睡覺。
洗澡之前那一小碗的蒸雞蛋隻勾起了嬴小政肚子裡的饞蟲,對填飽肚子好像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朱襄見嬴小政眼睛一眯一眯,腦袋一點一點,萌得心肝都在顫。
以前朱襄並沒有多喜歡小孩子,但懷裡這個他不一樣啊。
他是咱家的始皇崽!祖龍崽崽你明白不?那完全不一樣。
即使嬴小政現在因為過於瘦削,長相上算不上可愛。但朱襄看自家的始皇崽外甥,怎麼看怎麼喜歡,濾鏡拉滿了。
他忍不住低下頭,用臉頰蹭了蹭嬴小政剛刮光的頭頂:“政兒困了?要不要直接去睡覺。”
嬴小政立刻努力瞪大他的惺忪睡眼:“不、不困,要吃飯!”
“好,先吃飯。”朱襄心疼道。看把孩子餓的,一說吃飯,困得睜不開的眼睛都瞪圓了。
朱襄把嬴小政抱到飯桌前的時候,藺贄已經一手筷子一手勺子開吃了。
他一邊吃一邊抱怨:“怎麼晚上還是粥?”
朱襄把嬴小政放到墊子上,見他夠不著碗,便又把他抱回懷裡,讓坐在自己懷裡:“羊奶羹是下午給孩子熬的,不是正餐。晚餐怕積食,喝點粥正好。雪,切隻鹽焗雞給他佐粥,免得他抱怨。”
雪道:“早就備好了。藺君子在良人來之前,就去廚房選好了要吃的雞。”
朱襄瞥了藺贄一眼:“那你還抱怨什麼?”
藺贄道:“我不想喝粥,想吃麵。”
“下次。”朱襄給嬴小政舀了一碗薺菜瘦肉粥,“有些燙,吹吹再喝。”
嬴小政第一次在彆人懷裡吃飯,十分不自在。
不過最終薺菜瘦肉粥的香味誘惑他忘記了不自在。他拿著小木勺,吹兩口氣,喝一勺子粥,舔一下嘴角,吃飯乾淨利落,完全不像個孩子。
藺贄嘖嘖稱奇:“我家孩子比他大一圈,讓他自己吃個飯,能把飯糊一頭一身。”
朱襄自豪道:“我家政兒就是聰明,嫉妒也沒用!”
嬴小政一口咬在木勺子上,差點崩掉小乳牙。
雪端盤子的手一抖,差點把鹽焗雞摔桌子上。
藺贄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瞅著朱襄:“這才剛養,你怎麼就一副這孩子仿佛是你生的似的。你也生不出孩子啊。”
朱襄道:“我實話實說。”
他揉了揉嬴小政的光腦袋:“彆理他,吃你的。”
嬴小政第一次被人誇獎,臉紅得比旁邊燭火還厲害。
他縮了縮鼻子,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小身板挺得更直了。
禮儀是食不言寢不語,但大部分時候人們都懶得遵循這個禮儀,反倒是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聊天聊得最歡暢。
藺贄擰了個鹽焗雞的雞腿啃了一口,道:“他看著確實比旁的孩童聰明些,不過也不是太聰明。你不是說他自稱嬴政?這自稱就錯了。”
嬴小政仰起頭看著藺贄。
藺贄笑道:“我是你舅父的友人,你可稱我一聲伯父。伯父和你說啊,你自稱嬴政就不對,男子稱氏,你應該叫趙政。”
嬴小政臉色大變,將木勺穩穩放在桌麵上,正想駁斥,朱襄開口搶先道:“你這就說錯了,他自稱秦政都行,稱趙政肯定不對。”
藺贄挑眉:“哦?我哪裡說錯?秦國王室和趙國王室本是一氏。”
朱襄囫圇喝了一碗粥後,將手擦乾淨,夾了另一個雞腿,將雞腿上的肉一條一條的撕下來:“姓為源,氏為貴。氏是家族的封地,所以會隨著封地變遷。同姓之下眾多氏族分支就是這麼來的。”
“趙國王室和秦國王室的先祖都為贏姓先祖飛廉。飛廉有兩個兒子,長子惡來,次子季勝。”
“惡來為秦王室先祖,季勝為趙王室先祖。”
“惡來原本是宗主,但惡來為商朝大臣。周伐商時,惡來戰死,季勝一脈才被周王指定為贏姓宗主。”
“之後季勝四世孫造父為周穆王駕車有功,封邑趙城,所以‘趙’為氏。”
朱襄將撕好的雞肉絲放進嬴小政碗裡。
嬴小政剛一直埋頭喝粥,對桌上小菜一動不動。朱襄見他拘束,便幫他把雞肉撕好。
“惡來五世孫非子養馬有功,封秦地,號秦嬴,與趙贏並列。從這時起,秦國王室的氏應該是‘秦’才對。就算那時不是,在秦襄公護送周平王,被封為‘諸侯’之後,氏也肯定是‘秦’了。”
朱襄一邊說,一邊又給嬴小政撕了一塊雞胸脯肉。
嬴小政看著碗裡的雞肉絲,有些茫然。
朱襄笑道:“吃吧,彆拘束。”
藺贄放下筷子:“你怎麼不直說,惡來一脈本就和季勝一脈關係不好,不願依附季勝一脈稱‘趙氏’。之後秦為諸侯國,趙隻是晉國趙侯,就更不屑用‘趙氏’?”
朱襄白了藺贄一眼:“我可沒說,是你說的。”
朱襄一點都不怕藺贄給他扣高帽子。這個時代士族和門客關上門來什麼話都敢說,藺贄等自己的友人時常一邊在自己家混吃混喝,一邊對包括趙王在內的全天下諸侯指指點點。他這話隻是純粹學術探討,比友人們經常說的話差遠了。
藺贄失笑:“你啊你,真是什麼都敢說。”
朱襄辯解:“我什麼都沒說,隻是梳理了一遍秦國王室和趙國王室的家譜,是你在胡言亂語。”
藺贄笑而不語,轉移話題道:“照你這麼說,他自稱嬴政,不也是錯的?”
朱襄道:“自周王東遷,戰亂頻繁,禮樂崩壞,世間漸漸早已經不再延續以前的姓氏規則,而但以姓或者氏合稱姓氏。再者,秦國稱王之後,對外都避開姓氏自稱,隻稱爵位或職位……”
朱襄頓了頓,閉上了嘴。
藺贄調笑道:“你說啊,你怎麼不繼續說啊。”
朱襄搖頭。
藺贄笑道:“有什麼不可說的?普天之下皆為天子領土,故天子無氏,以姓為氏。秦王狼子野心,閉口不談姓氏,是等著奪周之天下後再自稱呢!”
嬴小政張大嘴,嘴裡的肉絲都掉了下來。
他終於知道夢中的自己為什麼會偶爾隨口自稱“嬴政”,也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每次自稱“嬴政”都會被嘲笑和厭惡了!
天子無氏,以姓為氏,所以已經一統天下成為皇帝的未來的自己,隻能是“始皇帝政”和“嬴政”。
但這個稱呼,他現在當然不能自稱!
以前沒有人教他,隻翻看未來自己的零散記憶,他根本不會明白這些事。嬴小政這時候才明白,原來他現在真的不能自稱“嬴政”啊。
他嚴肅認真道:“我知道了。以後我是公子政!”
藺贄:“……”他本來在和朱襄鬥嘴,怎麼突然有點尷尬?
朱襄立刻換上一副慈祥笑容:“政兒真聰明!”
不愧是始皇崽,從小就霸氣!哪怕自稱錯誤,也是奔著天子的自稱去!
朱襄在心裡感歎不已。
藺贄差點嗆到,他乾咳了幾聲,道:“好好好,是是是,你外甥最聰明。我吃好了,先回去了。秦國質子住到了你家的事,我還得和阿父好好說說,不知道阿父會不會頭疼。”
朱襄道:“住哪不是住?秦國質子住我一個庶民家,趙王該更放心才是。”
藺贄沉默了一會兒,苦笑道:“他確實會如此,唉。”
他起身離開,朱襄趕緊洗手,出門送他一程。
藺贄上馬車時,回頭看了朱襄一會兒,最終還是沒將心中的話問出,隻笑著和朱襄告彆。
馬車往城裡駛去。藺贄閉目歎氣許久,才幽幽自言自語。
“朱襄,如果趙王一直不肯用你,你會和政兒一同回秦國嗎?”
他問不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