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我天天抱著睡覺的人,為什麼會被掛在兩千多年前始皇地宮的牆上!
我猛地回過頭,看著張玄,卻發現他也正在盯著那幅畫看。表情是一貫的麵癱,隻是從那深得看不到底的黑瞳深處,我卻看到了暴戾席卷的駭浪。像是震撼,像是不可置信,也像是……若有所悟。
他看到了什麼?想起了什麼?
展品旁邊解說的喇叭適時響了起來,導遊小姐甜蜜悅耳的聲音聲情並茂地講解:“這是在始皇陵出土陪葬品中最具價值的文物之一,畫中人物身著鎧甲,表情生動雕工精細,且保存極為完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更加奇特的是,這位青年身穿的鎧甲與以往所出土的秦朝軍隊製式重鎧差彆很大,從與此畫像同批出土的少數人俑看來,這位青年的身份應該是一支軍隊統帥。這批已經沉睡地下千年的軍隊,到底隻是象征帝王尊貴的陪葬,還是當年始皇帝未被後人知曉的一支神秘軍隊呢?至今這仍是困擾我們的一個謎……”
導遊小姐的聲音越甜美,我的臉色就越白,聽到最後,就像一麵往下掉粉的石灰牆。就算是我看到自己的照片掛在秦始皇旁邊,可能也不會更加驚訝了。
我幾乎不敢去看身邊張玄的表情。他始終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樣,隻是這種安靜裡麵,卻壓著我不敢想象的風浪。我握著的他的手,手心竟然出了細細的汗。
“張玄,你彆太吃驚嘛嗬嗬……真沒想到過去那時候也有你這麼帥的人,看樣子還是個將軍?嘿嘿說不定是你祖先呢,沒想到你家也挺……”
張玄慢慢轉過頭來,注視著我。他的表情有點怔怔的,緊縮的瞳仁裡麵映出一個小小的我的影子,好像一抹就能消失。
忽然之間,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他一隻手扶著船舷,用力撐了一下,身子就已經晃了出去。船在他的蹬力下左右搖擺著,我在小船裡麵暈頭轉向站不穩,眼睜睜看他從不深的人工水道裡麵遊到旁邊,暴力破壞了營造氣氛的墓室裝飾壁紙,打開了一遍的安全通道門,一身濕淋淋地就衝了出去。
“張玄!”我高聲叫道,抬頭看了看剛才拍下了張玄破壞公物全過程的監視器,咬了咬牙,乾脆破罐子破摔地也效仿張玄的動作,一撐船舷跳了下去。水不深,我趟著水跑到岸邊,從張玄剛才打開的安全通道那裡衝了進去。全程還不忘用包掩耳盜鈴地擋著自己的臉。
這裡似乎是博物館堆放雜物的通道,一路黑漆漆的沒亮幾盞燈。還好沒什麼岔路,我沿著走廊一路往前跑,也顧不上有沒有監視器了。我焦急地四下裡看著,張玄不知道跑到哪裡了,這麼久都沒看到他。我拐了個彎,前麵好像是放廢舊物品的倉庫,路過倉庫的時候,我敏感地發現裡麵好像有個人。
推開虛掩的門,我站在門口怔了一下,卻沒有立刻走進去。
張玄他在裡麵,在幾個巨大的箱子中間的角落裡,把自己蜷縮成一團,躲在周圍廢棄雜物的陰影裡麵。如果不是我仔細找了找,幾乎找不到和黑暗渾然一體的張玄。
我見過冷酷的張玄,發呆的張玄,驚訝的張玄,微笑的張玄……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他。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和旁邊堆了幾厘米灰的石頭雕像幾乎差不多。他一隻手搭在膝蓋上,額頭抵著手臂坐在那裡,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是有種針紮一樣的感覺在心底彌漫開來。
我慢慢地走近,猶豫地喊道:“張玄?”
沒有回應。
“那個……你沒事吧?不要管什麼畫像了,就當我們這次出來什麼都沒看見算了。也許那人長得和你一樣隻是巧合……”
“不是的話呢?”張玄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麵黑沉沉的一片,“不是的話,你怎麼辦?”
“……你知道嗎?你想起什麼了?”
他先是點頭,然後搖了搖頭,緊接著像是怕和我對視一樣,再次低下頭去,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的顫抖,好像在拚命壓抑著什麼。這樣的張玄太陌生,甚至讓我不敢接近。
“……不是巧合,也沒關係。”我鼓足勇氣,往前走了一步,“就算那真的是你又怎麼樣。你說過的,不是嗎?對你來說,四十年還是一百年,死人還是活人都沒有關係。那麼對我來說也一樣!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你是不是人,都會喜歡你!答應你的事情,絕不反悔!”
我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張玄劇烈顫抖了一下,卻把自己縮得更緊。我好像有些理解那時候他在小黑屋裡看到我的時候的感覺了。那是眼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身在無間,卻無力替代,無法拯救的無力。
“張玄,我也是粽子不是嗎?就算你是粽子,我也陪著你。”我蹲到他旁邊,小心翼翼說著,“彆……彆哭好不好?跟我回去。”
張玄沒有回應我。我呆呆看著前方的黑暗,忽然之間好像聽到他在說什麼。低低的聲音,一直在重複著什麼話。我仔細聽了半天才聽明白。
他的聲音含含糊糊的:“不做粽子……我們都要做人,一起活著,一起老死……”
張玄慢慢抬起頭來,黑黝黝的眼睛亮得驚人,沒有淚,可我卻莫名感到了他內心的陰鬱和哀傷。
他伸出手來,環抱住了我。然後好像是試探著輕輕啄了我的嘴唇一下,看到我沒有反抗,才慢慢加深了這個吻。
沒有技巧,沒有百般廝磨萬般不舍,他笨拙得像個孩子,幼犬一般輕輕觸著摸索。他的牙齒輕輕咬住我的嘴唇,看著我的眼睛慢慢閉上了眼。
我把雙手環到了他的背後,主動加深了這個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偷擦掉流下來的眼淚。
我們不做粽子,都做人,一起活下去,一起老死……都和你在一起。
這是我聽過的,這個世界上最甜蜜、也是最絕望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