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 嫡庶爭儲(2 / 2)

“修整太廟是大事,容臣等與禮部議過再回話。”

這顯然是在拖延時間,但皇帝也並不介意。首輔扭捏一點也是有的。不過,他有更貼心也更好用的工具人,不愁臣工們敷衍。

“閆閣老。”他出聲呼喚:“你管著禮部,要細心料理才是。”

閆閣老立刻叉手回話:“臣遵旨。不過,禮部最近在照管高麗國的使者,商議冊立世子的事務,恐怕一時分身不得。”

這句話也平平無奇,但夏衍卻不覺微微皺了皺眉。他對外藩的消息知之甚少,隻隱約聽說是高麗禮法中的嫡庶尊卑出了些毛病,所以世子尊位遲遲不能論定。區區外藩世子也無傷大雅,可禮法製度卻是大事;朝廷有例不廢,閆分宜隻要在高麗禮法中上下其手,便能搶占先機,將此例樹為範本;他日爭論先帝入太廟的事情,就多了不少抓手。

雖然明知閆分宜要借此搗鬼,但夏衍與許少湖對高麗事務委實一竅不通,難以插足,隻能閉嘴不語。飛玄真君同樣領略了這位貼心佞臣的暗示,欣然點頭,心情大暢。

抄家分錢與送爹入太廟的幾件大事議定,剩下的小事也不必花什麼功夫。卯時六刻,司禮監秉筆太監們批紅用印已畢,灑掃的小太監魚貫而入,撤走四麵的長桌靠椅,換上焚燒鬆柏的香爐。殿內眾人分列兩排,微微低頭,等著宮人們為自己戴上花枝繁茂、綠意蔥蘢,以青紗籠罩的香葉冠。

沒錯,在奏事之後,老道士手下必備的第二項技藝便要派上用場了。他們還得“揚塵舞蹈”、“隨班祝讚”,跟皇帝一齊祈天呢。

穆祺微微低頭,麵無表情,等到前麵的大撲棱蛾子飄飄揚揚退回屏風之後,隻餘一個朦朧的人影;隨後銅磬一響,眾人腰肢扭動,展腳舒身,隨之搖擺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他身不由己,也不得不跟著扭一扭屁股,大力揮袖。

所以說,人的適應力還是很強大的。早先蒙受皇恩,被挑選來寫青詞聞毒煙當著幾十人的麵扭腰擺臀揚塵舞蹈,穆祺心裡也是萬分悲憤,不能自已,不知在日記中罵過老登幾千上萬。但現在熬了幾年,穆祺也實在罵不出什麼新話。為了排遣這漫長舞蹈中難以忍受的尷尬,他隻能放空大腦,強製自己想些有的沒的,打發時間。

譬如,今天令他格外注意的,是閆分宜最後提到的高麗立世子之爭。他隱約中總覺得,這玩意兒似乎預示著某種大事,應該好好記下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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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樂於欣賞重臣們激情舞蹈的熱烈局麵,但真君本人卻絕不可能在臣子麵前跳舞。偌大屏風內空空蕩蕩,隻有自小的玩伴王本隨侍在側,手握如意,屏息凝神,等著按節奏敲響銅磬。而飛玄真君又換了一件貼身的青紫道袍,隨著鬆柏嫋嫋輕煙,緩步踏上以黑白玉石鑲嵌的太極高台,手捏法指,腳踩九宮,踏起了法度森嚴的禹步。

輕煙嫋繞之中,那一派仙風道骨,那一派飄飄的玉樹臨風,真正是人模人樣,頗具迷惑性。

踏過兩個卦位後,皇帝袖中的書冊又滴滴響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這原來就是高麗易儲事件的發端——後來鬨的這麼大的禍事,現在居然兩三句話就敲定了麼?】

皇帝心平氣和,腳下步伐一絲不亂。這幾日連番受驚,他飛玄真君也算練出來了,區區一點驚擾,已經不足以攪動他的心弦。

【不過這件事的伏筆也埋得很早了。十幾年前高麗派遣使臣,請封純嬪大金氏為王妃,偏偏當時大禮儀鬨得天翻地覆,禮部焦頭爛額無心詳查,居然誤把大金氏的妹妹,順嬪小金氏的名字報了上去,擬旨成文。旨意一出再無更改,小金氏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王妃。

但好巧不巧,先帝武宗年間,為了嘉獎高麗王室的恭順,曾經冊封李氏長子,純嬪大金氏所出的兒子為世子,這樣一份旨意,同樣也無法更改了!】

皇帝挑一挑眉毛,輕描淡寫換了個步法,衣衫隨之鼓舞。自家的事情牽腸掛肚,彆人家的瓜就實在味美可口。至於當初犯下的那一點失誤,皇帝早已忘記,更懶得替人彌補。

【以此來看,後麵鬨出的一切事情,基本都是這幾份互相打架的旨意引發的——兩次冊封之後,世子的親媽不是王妃,王妃的兒子不是世子,這種人為卡出的究極bug,簡直是要把高麗的肺管子都給戳炸了!

中原雖然講究“母憑子貴”,糊塗著也能敷衍過去。但高麗不同。高麗搞階層分化搞得走火入魔,堪稱嫡庶神教夢中天國。以其等級尊卑之斬然分明,是絕對容不得一丁點敷衍的。誇張些說,冊封的王妃身為正妻,可以直接發賣世子親媽;世子既嫡又長,也可以發賣王後的兒女——彼此發賣,彼此威脅,這是什麼究極的嫡庶神教版黑暗森林,由發賣之神所賜福的威懾鏈!】

當一聲鐘磬悠悠,聖上神色平靜,配合著步法捏動指訣,從丹田處運出一口真氣,徐徐灌入胸口。無論嫡庶也罷,發賣也罷,橫豎有閆分宜頂在前麵操心,用不著飛玄帝君勞神。不過,高麗如此看重“嫡庶”,哪怕純屬無心,也仍舊令出身旁枝的真君頗有不悅,決定削減給朝貢使者的賞賜。

【所以吧,高麗反複派人來催朝廷解決問題,其實也很正常。不過禮部沒有人敢訂正皇帝的旨意,隻有敷衍了事。直到閆分宜接管之後,為了給遷移太廟的案子確立先例,以高祖皇帝祖訓為由,強行指定了王後小金氏的兒子繼承王位,改封原本的世子為王太兄,約定未來再將位置傳回給王太兄的兒子。

但這樣的結構,怎麼可能不出問題?新王上位不到三年,便秘密誅殺了王太兄父子,清理餘黨,在朝廷臉上拉了泡大的。所幸那時候閆分宜已經升任首輔,手掌大權,上下彌縫,百般欺瞞,好歹沒叫皇帝知道。】

閆分宜看著是個忠的,一朝掌權之後,居然也敢上下欺瞞了?

……看來提拔老臣之餘,也得做些預備嘛。

【不過,老閆不敢通報,也確有他的道理。當時禮部派人責問高麗新王,此人大言不慚,甚是無禮。使者問他的嫡親侄子現在何處,新王居然脫口而出:

“為尋建文皇帝,乘彼白雲而去!”

喔,還補了一句:“皇帝尚且遵奉生父,我如何不能尊奉生母?再說,我父亦是國王,又不必修太廟請先王挪位置,使者不必掛心!”

——娘誒,這句話要是讓老道士知道,恐怕真要一擊中的,大破道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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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翻閱資料,比對記憶,終於將高麗的變故梳理完畢,滿意的關閉了心音筆記。但剛剛抬腿要跟著大家一起踏鶴步,便聽到屏風前哐當一聲巨響,仿佛是某種重物摔倒在地,哐啷啷就地滾了好幾個跟頭。而後一聲號叫尖銳淒厲,哀婉久絕,正是王本的聲音:

“爺,皇爺!皇爺沒有大礙吧?皇爺你這臉是怎麼了——”

他嚎了沒有兩回,便是啪的一記脆響,而後一聲暴吼平空炸開:

“滾出去,都給朕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