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請記住了,咱此行來隻為宣示天恩,與銀子是沒有關係的。主上的聖旨也隻為安撫外藩,和銀子是沒有關係的;禮部的職責是上下協調,和銀子更是沒有關係的——兩位明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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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公到驛館傳旨,主要是看在高麗人的麵上。畢竟是高祖皇帝親賜姓名的外藩,子孫不能不給這個體麵。他抑揚頓挫的念完翰林學士起草的詔書,命人送上了皇帝預備的賞賜:每人一盒金丹。
“聽說諸位喜歡禦製的青詞,聖上聞之不勝欣悅。”他笑容滿麵,溫聲向神情呆滯的使節們解釋:“這是聖上仿照《外丹要旨》煉出的仙丹,珍貴無匹,特意賜給爾國國王受用。”
使節們木然片刻,還是隻有行禮謝恩。閆東樓在旁侍立,聞言卻不由大覺欽佩:皇帝的耳目果然時時刻刻都盯著禮部,分毫不差的接收到了穆國公世子的馬屁;而這樣潤物無聲、著眼題外的舔法,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不比他們父子硬嗑金丹來得輕巧?
黃尚綱賞賜已畢,正要回轉,站在眾人身後的倭國使節楠葉西忍突然上前,向黃尚綱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再開始嘰裡咕嚕,長篇大論的發言。穆祺站在一旁,隻是聽了數句,便不由皺起了眉——這楠葉西忍的漢語雖然顛三倒四,口音不少,但大致也算流暢;哪裡是先前一竅不通,非得通事翻譯傳話的樣子?
果然是倭人慣用的惡心手腕,都舞到他麵前來了!
倭人使節顯然對中原朝廷的權力架構非常熟悉,知道隻要將皇帝貼身的太監奉承得高興,由這樣口銜天憲的人物隨口發一句話,下麵的官員便隻有瞪眼了事。這些人入京以來裝了幾日的憨貨,就是為了今天搞突然襲擊,所以一篇奉承的諛詞,說的是天花亂墜,滔滔不絕。
太監最喜歡馬屁,更何況還是罕見的外邦人拍的馬屁?黃尚綱高興得眼都眯了起來,一時頗有些飄飄然。但儘管如此,當他聽到使節試探著問:“我國恭順上國已久,可否廣開朝貢之門”的時候,仍然迅速醒轉了過來。
朝貢不朝貢他不懂,但皇爺昨日調來倭國檔案後撥的半天算盤珠子,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被皇爺撥過算盤珠子的事情,誰還敢胡亂插嘴?——沒看到皇爺算盤撥到最後,連眼珠子都是紅的麼?
再說,朝貢的事現在是由小閣老與勳貴們協管。其餘也就罷了,穆國公世子可是京中有名難惹的顛公,他乾嘛要招惹這樣的瘋批?
黃太監果斷開口了:“這些事自有職官統管,咱家也不能回複尊使。”
司禮監已經表態,冷眼旁觀的穆祺立刻接話。他衝使臣微笑:
“尊駕居然也頗通人言!”
楠葉西忍愣了:“什麼?”
“誇讚使者的漢學功底而已。”穆祺麵不改色:“使者一心要擴大朝貢,不知有何緣由?”
楠葉西忍道:“我國心幕中華,向化之誠,不比高麗、琉球差什麼。上國為何寬大彼等,卻對我國吹毛求疵,處處挑剔?”
穆祺在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他對老登的意見數不勝數,吐槽三天三夜也說不儘,但唯獨讚賞老登對倭人的態度:
“尊使說東瀛心幕中華,但迄今為止,為禍江浙一帶的海盜,大半都是倭寇,與高麗、琉球可沒什麼關係。”
高麗雖是年年都借朝貢敲竹杠,偶爾還要嘴一嘴建文皇帝來惡心朝廷,但在倭國的惡心嘴臉麵前,卻絕對可以挺胸抬頭,理直氣壯的自稱為上國孝子。連老道士都沒法子多說什麼。甚至某種程度上,高麗的“恭順”印象,就是由倭人襯托出來的。就算朝廷對高麗再有不滿,隻要往東邊看一看一衣帶水的另一個藩國,那往往也就隻能算了。
這個指責極為犀利,但使節顯然也早有準備,振振有詞的回駁:“敝國之民,有善有惡,敝國也不能一一管束,難免有失察的時候。難道上國就沒有盜賊逆惡?不教而誅,有負聖人的教導。”
要是禮部的大儒們在現場辦公,大概又會陡起精神,立刻打點腹稿,專心與使節辯論聖人的教導。但穆國公世子卻沒有這個心腸,他麵無表情,直接頂了回去:
“聽使者的意思,東瀛的官吏居然連盜賊都難以約束?要是軟弱無能到這個地步,那朝貢之後往來頻仍,中原的海商豈不要大大的受害!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聖上以仁孝治天下,怎能讓百姓們往來於無法無天的蠻夷之地?”
楠葉西忍正欲辯解,穆祺卻一氣嗬成,不容打斷:“夷狄之有君,不如有夏之無也!東瀛連個盜賊都約束不住,正是蠻夷性重,王化不足,才會這般好亂樂禍,僭越犯上。我且問使者,東瀛是不是有個狂僧周鳳,聲稱以日出之國為神國,去我朝敕封之王號,不奉今上之正朔?所謂“東皇、西皇”、“中日並尊”等大逆之語,我都不忍再說!這不是蠻夷本性,心懷狡詐,又是什麼?”
楠葉西忍目瞪口呆,刹那間汗流浹背,幾乎控製不住表情——東瀛國內的確有自尊自大、與大安分庭抗禮的思潮在暗自湧動;但迄今為止,也不過是在上層秘密傳播,影響不大。這樣隱秘難言的風聲,又是怎麼跨越重洋,流布至此的?
周鳳和尚的確是幕府的顧問,名氣頗大的高僧。但私下對弟子宣講的言論,上國官吏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楠葉西忍越想越怕,嘴角不由抽搐。他到訪之前就做足了功課,知道穆國公世子是京中出名的紈絝,號稱不可理喻的癲公,所以精心籌備的重點,一直是閆閣老的兒子閆東樓。但現在寥寥幾句話,卻真是冷水潑頭,難以言喻。對方了解得這樣的深入細致,可絕不是淺薄無知的貨色!
是穆國公世子在扮豬吃老虎,還是上國的情報厲害到了這個地步,就連紈絝子弟都能查知東瀛的底細?
楠葉西忍強行移開目光,去看其餘負責接待的官吏。卻見小閣老與黃公公以眼觀鼻,表情都是一水的漠然沉著。在座的哪一個不是人精?光看一看東瀛使節那種見了活鬼一樣的表情,就知道世子所言不虛。私下裡議論也就罷了,如今公然麵對東瀛狂僧這大逆不道的言論,又怎能不憤君父之慨,表現出義正詞嚴、絕無商量的態度?
當然,黃公公麵色雖然沉著,內心卻是大喜過望,深感不虛此行。昨天下午飛玄真君清妙帝君萬歲爺陛下命他檢視朝貢事務,話裡話外雲山霧罩,雖然照例是陰陽怪氣不說人話,但作為皇帝從老家帶來的親隨,黃公公還是立刻聽懂了主上的暗示:
他將來可能要弄一弄倭人,需要太監們出馬,先悄悄找點發難的由頭。
黃公公兼管著東廠,自是義不容辭。但這事情也很難辦。他們搞官員得心應手,隻要不是活聖人下凡,那手下的探子搜羅一番,基本上想整什麼黑材料就整什麼黑材料(當然,日後在海剛峰處踢到鐵板,則是萬萬出乎黃公公的意外了);但現在倭國使節初來乍到,東廠蕃子也沒幾個懂倭語,這黑材料就實在難整。
難道還要公公們帶著翻譯去找倭國使節的下人,說私密馬賽,瓦達西東廠密探得死,你們要是不招實話,就統統死啦死啦滴?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天上居然就掉下來了這樣的餡餅。聽聽,聽聽,什麼“中日並尊”、什麼“東皇西皇”,那是人能說得出來的話嗎?把這幾句話報上去,那不就是天大的把柄?
當然,東廠辦事雖然狠辣,往往也是要講證據的。如今僅憑穆國公世子的一張利嘴,以及倭國使節的一點表情,似乎還不能定罪;需要派人再查一查才是。但黃公公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扛不住甲方工期的壓力,決定立刻上報,顧不得核實了。
——不過沒有關係,就算是真搞錯了事實,他也有法子處理;黃公公早讓人查過了記檔,知道倭國風俗奇特,即使犯下了天大的過錯,當眾鞠個躬便能平白無事。黃公公從善如流,也決定入鄉隨俗,就算冤枉了倭人什麼,大不了自己苦練幾日倭語,當著他們鞠躬道歉,說幾句什麼“紅豆泥死你媽塞”就好了嘛!
這可是東廠大太監的道歉,建議倭人不要不識抬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