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風雨靜,夢境如春江水潮,帶著那人獨有的張揚熱烈色彩,紅綢如風,翻轉鋪陳開了來。
那是她的生辰,他突然說要帶她出宮走一走,她很久沒有出宮了,就同意了。
結果才出宮,她就後悔了。
她的鞋尖沒有踩到坊市青磚地麵哪怕半寸,四匹馬拉的華麗大馬車上,那是她的車架,有她布置的美人觚和丹青瓶,清幽典雅,也有他濃烈張揚的用物擺置。
一尺寬的羅漢榻上,檀木榻幾已經跌落在地板,青花茶盞在厚厚的香色喜鵲登枝猩猩絨地毯上濡濕一片,她被困鎖在那方不大的羅漢榻和那人的懷中,他身上的馥鬱的龍腦百合香在這個時候是最馥鬱清晰的,侵入她的心肺籠罩整個人。
她生氣拍打他,嗚咽掙紮過,不肯在車上,可是他素來強硬,想就來得又急又猛。
自從兩人在太初宮真正弄過一次之後。
那事兒就經常發生,他每次都這樣,弄得她蜷縮承受不住。
華麗溫暖如春的車廂,轆轆車輪滾動和馬蹄踢踏的聲音,他的手有一種異常韻律的美感,修長、蒼白,骨節分明,又具有力量感,一下扯開她直領係帶,柔軟絲綢的兩條長絛和金紅色的妝花緞衣領頃刻無聲滑落,露出大片大片潤膩潔白的肌膚。
在那個不大檀木羅漢榻的緙絲幛褥上,她死死抓住他的肩,兩人衣襟淩亂,他和她推扯過,最後探手取過皮褲玉.勢,很快羅漢榻上所有東西都淩亂成一團。
她緊咬銀牙,又蹙眉,被困鎖在那昏暗馬車上一方進退不能。
最後她沒有去坊市,那輛低調華麗的馬車轉往太師府,他的府邸,大門門檻卸下,馬車長.驅而入。
他用披風裹了她,連臉一起,隻一頭長如烏瀑的青絲瀉下,露在外麵。
所有人低頭垂目,他橫抱著她,直接下車登台階進了正院大門。
……
畫麵突地翻轉,變成滾滾硝煙。
城下的大軍在集結,霧蒙蒙的天,太陽變成了烏黃色,隱天蔽日,旌旗鋪天蓋地。
滾滾煙塵之中,不知是誰喊道:“裴玄素終於敗了,大快人心!”
那是憋了三年的一口氣,繃緊心弦噩夢一般的三年,最終熬了過來,他們終於展開最後勝利的攻城一戰。
“對!沒錯,裴玄素權傾朝野,把控內外,弑帝操控皇位承繼,穢.亂宮廷、媾.辱太後,辱先帝遺體,掘毀太祖山陵,著實罪無可恕!”
“閹黨!宦豎!不得好死——”
這聲大喊,如同開閘一般,罵聲如同洪水一般席卷群情洶湧。
裴玄素,西提轄司督主、司禮監掌印,受封太師、太保,授驃騎大將軍銜,敕封超品齊國公。
一代權宦,權勢熏天,賜半副天子鑾駕,號九千歲。
種種行徑,讓人發指,最後的天下勤王之師,直指關中。經過三年的艱苦奮戰,才終於獲得勝利。
難怪群情洶湧。
幾乎所有人都大鬆了一口氣,繼而激動亢奮之心情難以自抑。
“連懿太後也當一並拿下,論罪幽禁!”
“沒錯,正該如此——”
紛紛如潮的聲浪之中,站在滾滾硝煙最前方的,還有一個身穿袞衣的小少年和一個身著粉紅色宮裙的女子。
大將軍蔣無涯帥旗下,噅噅軍馬的陣前,這兩人立在車駕的前方,仰頭望著城頭赤紅大旗的方向,麵色晦澀難辨。
……
沈星佇立在高高城樓的箭塔上,她這個位置,能清晰望見圍城敵軍陣前的一點金黃色和粉色。
她沉默望著那點金黃色。
她自問費儘心力,保護她的外甥,為此不惜和裴玄素講條件談感情,竭力一再周旋。
可惜最後他背叛了她。
倉急的馬蹄聲,小少年一身黑色勁裝,被人帶著騎在快馬之上,衝進滾滾的春水中。
小少年最後回頭,嘶聲大喊:“姨母!我父皇是被姓裴毒殺的!他虎視眈眈將我廢黜,你助紂為虐——”
她那刻的憤怒,直衝天靈蓋。
不過這些都是早前的事了,沈星靜靜看了一會,心裡隻覺惆悵。
她轉身身來,看著前麵一襲豔紅衣袞獵獵的頎長背影。
裴玄素向來張揚,一身赤紅的麒麟袍,身畔同色緙絲繡金薄鬥篷。
風凜冽,他衣袂翻飛,獵獵而動。
裴玄素無聲站了很久,他不過垂眸靜靜看了兵臨城下的大軍片刻,卻抬目,那雙豔麗的丹鳳目遠眺前方,久久不動。
他對死亡毫無動容,隻是此時此刻,遠眺麵龐和眼底卻有一種沈星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裴玄素。
他這人,素來是淩厲的、殘酷的,雷厲風行,讓人聞風喪膽的。
自從兩人行過那事之後,沈星就沒有真正好聲氣和他說過話。
但此時此刻,她輕聲說:“裴玄素,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有什麼心願?”
她轉過視線,再漫山遍野的硝煙中,望向天際儘頭的平靜,她有些哽咽:“如果再來一回的話,我不想當太後了。我原來隻是永巷那個刀子匠的女兒,如果能好好當個宮女,二十五歲出宮,就好了。”
“你呢?”
沈星原來以為裴玄素不會回答,因為他半晌沒說話。
須臾,他冷哼一聲。
轉身,裴玄素斂目,他勾唇笑了下,他容貌豔美得攝人,但這一下扯唇毫無笑意,“如果再有下輩子,你就讓你那刀子匠親爹手下留情罷。”
聲音有些啞,卻依然華麗。
他淡淡話罷,倏地一斂唇角,驀地轉身,獵獵的罡風身後呼嘯而至,湧動他大紅色色澤的鬥篷,簇擁他周身,他一把扯下頭頂的金絲善翼冠,扔在地上,淡淡冷聲:“取我戰甲來!”
這個高傲的男人,即便如此境地,他都依然毫無懼意。
聲音冷厲如昔,步履鏗鏘有力。
他話罷,目光轉到沈星的臉上,在她那張雲鬢花顏臉龐上定了片刻。
沈星知道要開戰了,她呼吸急促起來,她剛想問:“那我呢?”
能給她找一副甲胄嗎?
裴玄素已經收回視線,冷聲吩咐:“馮維,帶她去換衣服,城破之後,送她離開。”
這是兩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沈星沒來得說一句話,他驀地轉身,凜風揚起他的繡金盤龍赤色鬥篷,紅影在風中獵獵翻飛。
箭樓上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那個豔紅背影眨眼已經消失不見。
接下來,記憶就陷入一片匆急的混亂之中。
紛踏腳步,被連推帶拉下了箭樓,來到民居,換上勤王軍的軍服。
這一場大戰持續到了次日天明。
裴玄素麾下大軍的凝心力遠超蔣無涯的想象,一直鏖戰到天明,城門才陸續告破,結束巷戰。
勝利的歡呼已經如海潮般此起彼伏了,蔣無涯跨馬在城門下,卻並無笑意。
不過慘勝罷了,結果在裴玄素的手裡的勤王大小名將,幾乎數不過來。
蔣無涯把摘下手套扔在地上,皺眉盯著那群已經在討論朝廷眾多空缺該如何補上的人。
他硬聲:“突圍的敗軍還沒剿完,還不立即安排人去!”
……
畫麵又一轉。
蔣無涯倏地地轉過頭,紛亂進出的兵馬中,他突然盯住不遠處的一塊。
番號、主將、編製都準備好了,真的沒有破綻。
但千軍萬馬中,蔣無涯倏地反手抽出一支羽箭,嗡一聲拉弓,激射而出。
這支箭是射向沈星的,沈星的視線越過蔣無涯中軍黑甲遝遝浴血的矛尖,可以望見城樓頂端箭樓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