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猝不及防的露餡(1 / 2)

舟行破水,濤聲嘩嘩。

船上的人很多,英國公神武大將軍寇承嗣、西提轄司兼宦營提督趙關山、襄城侯羽林衛指揮使竇世安、大理寺少卿虞榮和刑部左侍郎石濤——大理寺卿及刑部尚書早就在龍江了,一大批文官武將禁軍指揮加赴龍江水域。

想必皇帝那邊的三艘大官船亦是如此。

船上的氛圍很緊張,不斷有人行走,步履很急促,但暫和裴玄素沈星一行沒有關係,除了趙關山囑咐過幾句,暫沒人找他們。

龍江距東都四百裡水路,順平江而下,需時一天半,這一天半時間漫長又短暫。

他們被帶到艙房後,高興過後,不可避免說起那些充滿恨仇和血腥的話題。

等到沈星去了放置馬桶的隔間之後,裴玄素伸手摸了下馮維的襠部。

內裡果然空空如也。

裴玄素不禁痛苦閉上雙目,他一聽馮維三人找上了趙關山門上,就立即猜到了。

馮維故作輕鬆說:“公子你彆在意,我們本就打算進宮找您的。”

孫傳廷鄧呈諱也連忙點頭稱是,事實上,比起那些死了的同伴,他們僥幸保住了命還能再跟隨主子,他們覺得自己很幸運了。

孫鄧兩人都是成家了的,安置好妻兒並訣彆,義無反顧就來了。

至於馮維,他爹是裴家家臣,跟著裴家父子多年,他從小挑到裴玄素身邊。熬刑讓他爹招,他爹死不吐口大喊主君含冤,還要更早處決,馮維連屍都收不到。

這些馮維都沒提,反正他是一輩子都跟著主子的,“這點傷早好了!”

裴玄素閉目好一會,強行將淚意逼回,他平靜地點了點頭:“好了就行。”

一會,馮維小聲問:“大公子呢?”

裴玄素說:“在宮裡。”

大家不禁一靜,半晌,才若無其事繼續說話。

誰也沒有提那些禁忌話題,大家從一路風塵說起,但不可避免,說著說著就停了。

裴玄素抬眼看過他們,他展臂一擁三人,輕聲說:“有我裴玄素一日,必不相負汝等。”

不管千難萬難,還是將來得以僥幸重新站起!

裴玄素聲音很輕,但一字一句,字字千鈞。

一路走來都不覺得難,包括請人淨身的時候,唯獨馮維得知父親去世的時候哭了一宿,但再多雲淡風輕,此刻眼眶突然發熱。

三人說不出話,用力點頭,馮維點著點著哭了,濃眉大眼含淚:“那個該死的狗皇帝!”

“還有哪些該死的宗室和走狗!!”

馮維淚灑當場,哽咽地道。

裴玄素雙拳攢出了血,深呼吸,他早晚要那些人血債血償!!

沈星在隔間沒出去。

這是裴玄素和他生死相隨的這一小撮心腹經曆過驚風驟雨之後的重逢,他們才是主角。

方便說些私房話。

她抱膝靠坐在門邊的小杌子,聽到最後一句,不禁抱緊了膝蓋。

……

他們在這艙房裡睡了一晚上,裴玄素和沈星位置不高,安排在四層船艙的最底層的大通鋪,風浪顛簸,濤聲不斷,到了這份上守夜也沒有意義了,大家都很累,很快熟睡過去,鼾聲此起彼伏。

唯獨裴玄素毫無睡意。

在這個緊繃又安寂的晚上,他強迫自己闔目許久,才漸漸迷糊過去,隻是卻進入了夢魘,在那個模糊又觸目驚心夢中,他回到童年見到他的父親,小小男孩和青年男人在書房練字,在花園石子道牽手走路,有時候是他和父親,有時候多了另一個小男孩。

午後斜陽,疏竹叢前,父親放下把著他小手拿澆勺的手,父子相視一笑。

還有暖閣杏緋垂帷後,碧色坐褥上,窗前的羅漢榻,母親冷冷拒他千裡的目光。

他倔強站在門扉前,好久,一轉身拔腿跑了。

但一眨眼,所有一切畫麵全部粉碎,變得血淋淋的,他父親隻剩下一層皮,被塞滿了稻草,扁平的七竅變形的麵龐,布滿血紅色的手指印,和原來沒有一分相像,但偏偏裴玄素第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他早就長大了,獨當一麵,開衙任官,是個成年男人,可那一刻,他瘋狂跑著,追著,失去一切思考能力,像個無助的小孩。

母親淤黑斑斑的鐵青麵龐,她無聲躺在泥地的破席裡,無論他怎麼替她闔眼,都無法把她的眼睛閉上。

她瞪著一雙大大美麗又恐怖的眼睛,被他埋在濕透的黃土坑裡,他指甲翻了,血淋淋的,一點都不覺得痛。

裴玄素無聲流淚,他終究驚醒了,一翻身坐起來,無聲深喘,冷風一吹,他才發現自己牙關咬得死緊,他強自鬆開,咯咯不可自抑。

這時候,已經下半夜了,大官船晝夜不停,已經自平江駛龍江涵江的交界。

窗外這片水域,是那樣的熟悉,他每次從沛州歸家,都要經過這裡。

黑夜裡,一片寂靜,遠方燈光點點,碼頭晝夜不歇,但俱往北邊的涵江去了,龍江中遊封禁至今。

大官船衝開風浪,往龍江方向而行。

一切景色,是那麼地熟悉,隻可惜,早已經物事全非。

裴玄素抽出匕首,雪白的匕刃在幽幽的月色下一片冷銀,他有無數次,想狠狠在身上留下一道傷口,以此銘刻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最終理智克製了瘋狂叫囂的情緒。

裴玄素不知站了多久,他靜靜看著秋江潮生,越來越多熟悉的景象,風吹遍體生涼,直到聽到身後悉索起床的聲音。

是沈星醒了。

其實醒的不僅沈星一個,通房裡的鼾聲不知何時停了,馮維三人身手也不差,裴玄素一動,他們就醒了。

但都沒動,好像繼續熟睡,彼此明白裴玄素此刻並不需要旁人。

裴玄素大概也知道,但他並未理會這個,安靜的房間繼續沉眠。

“吵醒你了?”

秋風染上寒涼,他轉過身來,銀色的月光照在他的頭頂背後,他遒勁的五官披上一層霜色,美麗又帶孤孑。

裴玄素五官豔麗俊美,但從來不會讓人感到半分女氣,上輩子有陰柔,讓人膽顫;現今去了那幾分砭骨陰柔,有一種遒勁的男兒氣概。

沈星忍不住說:“現在還好,但你以後不能這樣,你要這樣……,這樣……”

去了勢,對一個人舉止形貌影響還是有的。

“如果以後有了條件,你要添一點妝粉。”

她很小聲,示範了幾個上輩子他的標誌性眼神和舉止,還指著臉眉,給他說了幾個描繪的位置和要訣。

裴玄素一一記下了,“好,”他輕聲說:“你以後提醒我一下就是了。”

沈星此刻,有一種努力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儘數傾倒而出的隱約感,仿佛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似的。

裴玄素關心問她:“你怎麼了?不舒服?”

沈星眉眼三月草長鶯飛,星光墜落江河,隻是那張青春標致的麵龐上,總籠一抹輕愁。年紀小小,心事重重,最近兩天還經常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沈星一下子噤聲:“沒,沒什麼呀。”

她笑了笑,這麼說的。

難道她還能告訴裴玄素,她擔心她是那個徐家的事實很快會暴露嗎?

越接近龍江,她心潮起伏之餘,還很忐忑,她知道,兩人很快就要麵對現實。

他們會分道揚鑣嗎?

……

船行破水,第二天申時,終於抵達龍江府城七十裡外的川沙鎮江域。

氣氛凝沉到了極致,所有的一切霎時密鑼緊鼓起來。

離得遠遠,便見旌旗招展,舟師林立兵甲嚴陣以待。兩艘紅漆大官船幾乎同時靠岸,碼頭等待迎接的人極多,烏泱泱文官武將甲兵車馬,不少人望見這兩艘分屬兩宮的大船,不禁暗暗呼了口氣,打起十二分精神。

岸上碼頭統共分三撥人,一撥太初宮女帝麾下,另一撥不用說就是皇帝的,至於最後一撥則是剿叛軍將領。

因為龍江驚變,女帝遇刺當日,兩夷水西家的首領宣慰使奢威也被殺身亡了,兩夷嘩聚,最後起了叛亂。

兩宮人馬涇渭分明、分站一邊,呈對峙劍拔弩張的態勢,為首者不時冷冷掃向對方陣營。中間站的則是中立派的平叛水陸二師指揮使及將領,為首將領不禁互相對視一眼,都沒吭聲,迎了上去。

沈星站在甲板一側中部的位置,大船拐近碼頭的時候,她望著凜風中烏泱泱的人麵,這時候大船上所有人基本都出來了,以英國公寇承嗣為首,站在船頭方向,與案上相對。

船上船下,銳利的目光一觸,那種緊繃到極致的氛圍幾乎一觸即發。

沈星捏著拳頭,她看見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臉,曾聽說過大名此刻對上號的。

這次龍江現場,可謂群英薈萃,女帝這邊為首者,是差一點封了太子的女帝親侄英國公寇承嗣,稍後一些的還有西提轄司兼宦營提督趙關山和閆江侯羽林衛指揮使竇世安等人,至於岸上還有寇承嗣的親弟弟、今年二十一歲的閆江侯寇承嬰。

皇帝那邊,淮安侯鄭禦、新吏部尚書高子文等人,包括沈星的姐夫楚淳風,還有當今嫡長子大皇子秦王楚治。朝廷新貴,有文有武,個個精英。

非常值得一說的是,這次女帝這邊帶來了裴玄素,而皇帝那邊則帶來了昔日龍江府伊裴文阮手下的司馬王欽。王司馬是府伊副官,裴文阮昔年的心腹。

後者一見靜靜立在另一艘船頭的裴玄素,立即低下頭。

楚治等人快速將王欽帶下了船。

這裡很多人都是數次折返龍江的,匆匆返回東都不過為了麵稟,此刻一見那邊動靜,心當即一緊,寇承嗣喝道:“帶上裴玄素,快走!”

……

龍江潯江一線往南,地形複雜多變,往東水網密布湖澤,又山多林密,尤其龍江往西,號稱十萬大山,連綿不絕,各族夷民眾多。

本朝在龍江潯江一線布置的水師陸軍,是內陸非常重要的戰略部署之一。水師既負責鎮守,又負責巡護漕運和航線。其中又以幾大節點為重中之重,這其中就有龍江。

本朝帝皇,每隔幾年就會到龍江或潯江檢閱一次水師,正是這個原因。

龍江西去的重山中,有多個夷民聚居州縣,其中兩個大的宣慰州毗鄰龍江。昔日裴文阮這個龍江府伊和位於川沙嘰的龍江水師指揮使,兩人其中一項重要職責是和兩大夷族經濟交流維持友好的同時,保持監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