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已經物是人非了。
皇帝麾下心腹及宗室精心布置,等待長達八年,那日黑衣刺客自水麵一躍衝天,一船舟師突然倒戈,女帝遇刺,傷重垂危,整個龍江翻天覆地,不管是龍江府內還是水師中的大小文官武將,全部打入大獄。
大約是采取了欺瞞的方式,兩夷之一的水西首領宣慰使奢威也牽涉其中了,事發當天還被一刀斃命,整個水西族嘩然大亂,少族長奢藹勃然大怒又駭然之下,自行繼位,舉族叛了。
目前兩夷正和朝廷的平判軍呈對峙之勢,江麵封禁已久,劍拔弩張。
平叛的水師是潯江衛調來的,但女帝遇刺原因,京師也派了護國大將軍之子、現任神策衛指揮使蔣無涯前來。
兩艘大船的人紛踏匆匆,青年挺拔戴甲的蔣無涯和陳臣江指揮使對視一眼,兩人都沒說話。
平叛不難,一切早就緒了,不過是兩個宣慰府而已,雷霆聲勢快則數日可平。
之所以沒動,全因為龍江驚案還沒出結果。
陳臣江說:“咱們還是等吧。”不過估計不用等多久了,剛他望見裴玄素王欽兩張熟麵孔,想來很快就能破冰。
陳臣江不免想起昔日龍江府和水師都尉府的熟人,他不由地長長歎了口氣。
蔣無涯俊目修眉,軍姿筆挺,他微點了點頭。
他沒有就兩黨之爭發表任何意見,但目光睃往左邊大船時,劍眉不禁微蹙,他剛才……好像望見了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
對方側頭避著,但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怎麼會?”她怎麼會在龍江?
……
龍江的欽差行轅就設在川沙嘰,眾所周知的原因,分成了兩個。
裴玄素在船上也望見王欽了,後者不敢和他對視。
王欽是父親心腹副手,昔年稱之叔伯的人物,為了活命,如今已臣於兩儀宮。
但不妨礙裴玄素雙目淬冰。
他甚至驚鴻一瞥見到了他的祖父堂兄弟們,宣平侯府裴家的人一直在龍江,一刹有熱血上衝腦門,整個腦子嗡嗡的。
裴玄素倏地攥拳,他費儘全身力氣,強自按捺住自己。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碼頭,他輕車簡從無數次,唯獨這一次,是戴罪而至的。
裴玄素在欽差隊伍的地位並不好,他更像一個工具人。寇承嗣帶著人快步下船,迎麵一個身著深紫華麗圓鬥牛服的白麵青年,曳撒在秋陽下粼粼急閃,聲若奔雷,步履迅捷,他生得眉清目秀肖似女帝,但眉目中一抹倨傲破壞了他麵相的雋秀,居高臨下,看著非常不好相與。
這人正是寇承嬰。
寇承嬰一到,立即下令將裴玄素擒住,趙關山伸手一擋:“閆江侯這是做什麼?”
韓勃雖不大喜歡裴玄素,但裴玄素現在是宦營的人,唰一聲拔出雪亮長刀。
寇承嬰那雙厲目淬毒一般,龍江驚變之前,女帝駕前也有分陣營的,寇承嬰素來厭憎這些竊外權柄的內閹,且裴文阮是女帝遇刺的罪魁禍首背刺者,裴玄素兩條都占了,他陰翳目光看裴玄素仿是一個死人。
趙關山沉聲:“陛下口諭,龍江之行若有功,一切既往不咎,連擢三級以上,不論任何人。裴玄素已論罪行刑,他現今是宦營的人!”
“好了!”
一切發生隻在瞬間,寇承嗣喝了一聲:“彆廢話,走!”
僵持已經持續幾個月,女帝一醒,情況猝變,雙方立馬掉頭回東都去找先前龍江府的人,女帝這邊用了裴玄素,皇帝那邊也翻出一個王欽。
千鈞一發,就在最後一息。
大家都知輕重,所有情緒一收,頃刻上馬疾奔回轅。
一進正廳,一個大沙盤,上麵是整個龍江南岸整個兩夷山區的沙盤圖,右下角一個紅圈,紅黃青各色小旗插了無數,其中一支黑色小旗最顯眼。
“還是沒動靜?”一進來,寇承嗣就問。
寇承嬰搖頭。
到了這裡,趙關山就沒法再出聲了,因為女帝昏迷期間他拱衛太初宮,這是第一次來。
韓勃寇承嬰倒是一直在,寇承嗣兩頭奔波,女帝清醒之後,重點放在龍江,這邊是他主持的。
“好了,廢話不說了,裴玄素,沙盤在這裡,你有什麼擒人想法!快說。”
連一身銀藍飛魚服的韓勃都麵露凝重之色。
所有人一瞬不瞬盯著裴玄素。
所謂擒人,正是兩名被夷族擒獲的龍江刺客。
彆看寇承嬰桀驁傲慢,他傲慢的資本除了出身之外,還有能力。事發之後,女帝倒地重傷,所有人驚駭交加,寇承嬰逆流而上,成功將欲將兵器沉江銷毀證據的刺客團截住,並當機立斷將暗中帶著隨行一部分暗閣成員家眷扔過去(這最開始是一個互算局,皇帝一方最終技高一籌,因為裴文阮)。
刹那打亂刺客團的自戕計劃,一部分刺客不顧一切跳下水救家人,不管後方領隊如何厲喝阻截,頃刻不想死了。
最終有一小隊逃進南岸深山,和奢威不知發生了什麼爭執,奢威被殺,有兩個刺客被滅口失敗,被水西夷族拿在手裡,如今囚禁在兩夷舊寨,但不知具體在哪裡。
明確的情報到這裡就結束了。
多廢些時日,寇承嗣等不是搞不定,但現在雙方爭分奪秒,多一刻也不能等。
於是,才有裴玄素拚命爭取到的這次機會。
畢竟整個龍江地區,熟悉兩夷的人已經全部被清洗乾淨了。
裴玄素渾身泛冷又灼熱,一陣陣往上竄,這是情緒刹那攀升極致後身體本能反應,他知道這是自己此生唯一一次機會,絕不會再有下一次,他幾經艱難邁出的很小一步。
他迅速看過沙盤圖,幾乎是馬上就說:“奢威手下,有個叫佘厚的宣慰都事,受龍江賄賂多年,傳遞不少消息。可以此人亂兩夷叛軍。”
兩夷和朝廷實力懸殊,前者繃如一弦,一旦有個疑似叛徒,整個夷寨頃刻就能大亂。
“並且我去過水西舊寨,他們有個水牢在這裡!”
裴玄素一指一個崖下!
所有人驀地站起,寇承嗣:“王欽都知道嗎?”
裴玄素:“知道。”
寇承嗣立即吩咐:“即刻探西轅動靜,馬上報我!”
“仲垣,你馬上去準備船隻,儘可能不要讓那邊察覺!”
“韓勃!你去點人,快!”
寇承嬰韓勃等人顧不上半句廢話,匆匆衝了出去。
寇承嗣一口氣吩咐完,轉身看裴玄素:“你不許離開中軍。”
“出去!”
……
整個行轅暗流奔湧,急促動作了起來。
而沈星卻在奔跑。
她和馮維等人都沒資格進行轅,遠遠在最外圍的守衛之外等著。
沈星坐立不安,她今天見到太多太多熟悉的麵孔了,姐夫和她遠遠點下頭,彼此不敢接觸,她也看見裴家人了,她還第一眼就望見了蔣無涯。
下船弦梯隻有兩個,她側頭躲在裴玄素身後,但蔣無涯似乎往這邊望了一眼。
沈星捏著拳不停睃視著,果然沒多久,一乘飛騎快馬而來,青年戴玄黑重甲,腰佩長劍,他顯然不願意驚動行轅,遠遠停下馬,往這邊巡睃行來。
裴玄素出來的時候,沈星不在。
馮維說:“小沈說她去茅房了。”
裴玄素麵色陰沉,放開攢緊的雙拳,修長白皙薄繭掌心各四個清晰的月牙印。
他情緒很不好,但他仍擔心沈星人生路不熟會出事,強打精神,“下次陪她去。”
裴玄素開口,聲音很沙,他的嗓音其實很好聽,但這幾個月從來未曾有過原聲。
裴玄素快步往馮維指的方向去了,馮維他們趕緊跟上。
……
沈星快步跑著,她上輩子也待過軍營,知道一些規律。
她躲在一個營帳後麵,捂著心口緊張站著。
不遠處軍靴鏗鏘,挺拔黑甲青年少將軍輕聲喊:“星星?三娘?”
沈星突然感覺有人站在身邊,她一驚回頭,嚇得心臟都滯了一下。
不知裴玄素何時來的,他甚至已經發現她在躲人,馮維等被叫停,他自己悄悄過來的。
裴玄素驚訝:“蔣無涯?”
沈星怎麼會認識蔣無涯的?
有什麼一刹在腦海閃過,他迅速回身,對上沈星來不及掩住心慌的那雙杏仁大眼。
“我,我……”
禍不單行,沈星腳印特彆小,蔣無涯很敏銳,中軍柵欄外行人突兀停了一下,他立即抬頭望去,很快就發現這裡了。
沈星見蔣無涯身影從那邊帳篷繞過來。
她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該來的還是要來了。
不過,裴玄素突然不動了,因為他這個角度正好對著中軍柵欄,柵欄外有一行人走過,那些人臉色沉沉,邊走邊低聲說什麼。
一張張異常熟悉的麵容和步伐,正是裴玄素的叔父和堂兄弟們。
裴玄素臉色當場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