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度陳倉(2 / 2)

一路幾多熱汗,幾多疼痛,裴玄素身上還有傷,骨頭沒傷,但皮肉的痛楚每時每刻都劇烈,痛得久了,鈍鈍又尖銳,磨搓他的神經。

他這顆心臟壓著沉重的東西,輾轉一路,在這一刻終於獲得回報。

蹚水而過,越來越冷,前麵終於出現一片冰川。

冰舌從雪山一路在窪穀無聲延伸,黝黑蒼色夾著雪白,儘頭是黑麵泛著藍的冰。

他找到夷族拋屍地。

裴玄素脊背如鬆,大開大合,衣襟沾泥微亂未拂,但浸入骨子的行止習慣,讓他有一種戰損的美麗,極致淩厲,混合一種韻律的雅致。

眉目如刀鋒,衣袂獵獵翻飛。

他帶著人很快趕到了冰川的邊緣,隻見冰川刨出一個大坑,橫七豎八的屍首扔在裡麵,有商人、彆族夷人、其他,各種服飾都有,其中最頂上是十三具身材普遍勁瘦的黑衣人屍身。

冰川凍住他們的肌肉臉頰,發青,但伸手一摸可以清晰摸到他們生前流暢緊實的肌肉,手心有厚厚的劍繭,太陽穴是鼓的,生前必是個頂尖高手。

馮維等人馬上上手,把人都搬上來,裴玄素一一翻看,很快有了重大收獲!

“這是常山王之子。”

他精神一振,搜索片刻,很快摘下第七屍的腰帶扣,其上祥雲紋,裴玄素垂眸試了一會兒,“啪嗒”一聲,寸厚玉牌裂開,露出幾個小小的蠟丸和紙包,看了一下,分彆是保命的藥物和劇毒藥散。

另還有十數張分彆由戶部和各地府衙秘密簽發的絕密通關文書,可以臨時叫開城門,並得到地方一定資源援助和幫助藏匿。

常人絕對不可能得到,足可以證明這些人暗閣成員身份無疑。

並且分彆從常山王之子及旁邊兩人的腰扣,各發現一點不一樣的東西,裴玄素一見神色大動,折疊得很小薄如蟬翼的空白紙箋,底下一枚鮮紅王印。

這是一枚先蓋了王印以待書寫的空白紙張,而王印,赫然是皇帝登基之前綏成王的王印。

準備得真周全啊。

僅僅這些屍首,就有三名宗室子。

由王印可見,最起碼常山王之子這部分的刺殺女帝成員,是不準備自殺的。

“寇承嬰說,他截住沉江的是一隊刺客,遁進深山有若乾,但夷寨隻生擒囚住兩個。”

“並且,登岸時,寇承嬰沒見兩儀宮的人出現,他並不意外。”反而冷哼一聲。

若乾對兩個,顯然是還有剩餘的一部分刺客要麼逃脫了,要麼直接被夷族殺死了,更有可能是兩者兼有。

綜合寇承嬰方才上水的反應和這些屍體及王印拓片,裴玄素直接判斷為最後者。

這隊刺客被夷族殺了一部分過後拋屍,一部分逃脫,生擒兩個。

寇承嬰沒見過王印拓片,不知道宗室子秘密,但他親身經曆必然知悉部分暗閣刺客於夷寨逃脫了,暗閣身手非常厲害的,後者很大可能正隱匿山間的,並早重新聯係上自己人了。皇帝那邊的人不來,顯然是打算截胡。

畢竟皇帝那邊的人目的其實沒這麼複雜,把這兩個刺客滅口了就行。

裴玄素心思慎密,在北岸大營的時候,就已經反複分析過龍江案情。

從很多蛛絲馬跡,便洞悉了寇承嬰等人沒有告知他的詳情——譬如有些脫逃在外的刺客。

並且,他還有一些私下分析並沒有吐露給欽差團知曉——譬如冰川、拋屍地。

常山王封地毗鄰沛州,裴玄素去參加過常山王的壽宴,他過目不忘,一眼就把眼前這個麵容有五成神似常山王妃的年輕人認出來了。

電光石火,他腦海串聯所有,幾乎把所有隱情推測水落石出,包括皇帝那邊的有關宗室子刺客的絕密,連女帝這邊都還沒人知情的。

“刺殺女帝的刺客之中,必有不少重要宗室成員!”

譬如這常山王之子。

並且不止一個。

皇帝利用太祖遺產,滲透暗閣,把暗閣暗中分走一半。世間頂尖的高手,能用於刺殺禦駕的,舍暗閣其誰?

但單有暗閣成員太不保險,要鼓舞人心,最重要還要帶領掌控這支暗殺隊伍和刺殺節奏。

以常山王之子為首的若乾宗室重要成員從年少起就苦練多年,正是為了確保刺殺行動萬無一失。

但皇帝不能寒了他們的心自斷臂膀,所以宗室子肯定是不會滅口的。計劃刺殺得手後,其他暗閣刺客自殺,如果有意外情況,就由宗室子補刀,而後迅速遁離。

可惜由於寇承嬰的介入,補刀失敗。

“被夷族逮住的兩名刺客,應不是宗室子,宗室子必然已經脫身並領著人和兩儀宮的欽差接頭了。”

馮維飛速取出匆忙描繪的地圖,他們很熟悉龍江至沛州一線,圖隨描繪淩亂,但該有的都有。

裴玄素雙目如電,很快鎖定各自位置,“這裡,這裡,這裡,……”他食指連點,“必然是太初宮在山中布置的防線和崗控點。”

“至於這裡、這裡、這裡……”相對的另一條線上的點,就是兩儀宮控製的了。

整個地圖犬牙交錯,人員密集,難怪蔣無涯說,開炮之後,概不負責。

跟著裴玄素的有十個人,除去馮維三個,還有六個是趙關山安排過來的。

他們目瞪口呆,因為點線這些,他們知道部分的,竟和裴玄素判斷的一摸一樣。

裴玄素最後在水牢和夷寨所在的核心位置審視片刻,最後於地圖的某麵懸崖的製高點連點三下,“如無意外,逃脫的這部分刺客,必然在此等待寇承嬰一行!裡麵應當還有類似常山王之子身份的人。”

裴玄素不禁冷笑一聲,如此,也確實沒他什麼事了。

畢竟他就算沒負傷,他再能打,馮維幾個再是一流高手,這次可謂群英薈萃,根本就不缺高手。

“這怎麼行?” 裴玄素聲音嘶啞。

他直奔冰川尋找拋屍地,就是為了入局啊!

馮維聲音不禁發緊:“主子,咱們接下來要怎麼做?”

裴玄素毫不遲疑:“馬上去夷寨,拜訪少族長奢藹!”

馮維他們根本不問為什麼,隻是有些急,“可是到處都是製高點,咱們怎麼過去?”

裴玄素路線已經看好了,他倏地轉身,遠方冰川萬年寒意,風獵獵而至,他已徹底褪去了君子風度,站姿抬首風華無人能及,隻凜冽冷風吹拂,那雙豔麗丹鳳目的眼神攝人到了極致。

這才是本來的裴玄素,君子如熙隻是他父親的喜愛,隻是他的習慣,他行走官場的保護色。

他優雅,他和煦,他進退有度,隻是他沒有遇上大事的時候。

“我們隻有一條路,攀懸崖而上,直抵夷寨後背!”

裴玄素聲音嘶啞了很久,終於漸漸痊愈,他聲音微醇,音域很廣,聲線華麗悅耳。

隻是此時此刻,卻淬了冰。

馮維他們一回頭,望向那麵高聳入雲千刃無植的峭壁,四人都握緊了拳頭。

這時候,有人小聲:“……裴公子是怎麼知道這裡有冰川,又怎麼判斷還有刺客脫身在外,還有一些死了拋屍這裡的?去夷寨,乾什麼呀?”

那六個人,一時之間,竟不敢直呼裴玄素的名字。

眼前人一身落拓,卻嶄露出他的風采。

裴玄素轉身,勾了下唇,但笑意不達眼底,他滿心繃緊和沉甸,笑不出來,隻淡淡道:“那邊的雪山叫雲海雪山,萬年不化之冰川,”不在沛州和龍江地界,但他涉獵過冰川,“山嶽冰川必有冰舌,延溝壑而瀉,秋冬比春夏要長,龍江一帶重山皺褶深重,非常利於冰舌延伸。”

“觀山勢走向與季節,冰舌極大可能延伸至夷寨山腳下溝壑。”

裴玄素淡淡說:“龍江一帶岩土泛白,其質疏脆,隨意拋屍,極容易汙染水源。”

對於常年在山中居住的山民來說,傳染病不是開玩笑。

但挖土深埋,族人倒是有這個待遇,敵人、被搶劫者、叛徒之流的屍體,誰願意替他們刨坑。

在冰川挖個坑,長久利用,萬年不化,一勞永逸,省心省力,冬天喂喂野獸順帶清理一下,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行為。

如今正好夏秋,林中不管食肉食草動物的食物最豐沛的季節,沒猛獸來啃冰屍,所以正常情況下,這十幾具屍體是能保存下來的。

最後,裴玄素抬眼:“去夷寨,當然是去談判。”

他淡聲道:“如無意外,此刻奢藹大概在安排族人遁撤。”

他幫奢藹遁撤族人,奢藹給他把頭開了,兩相得宜,不是嗎?

“這……撤退?兩夷不是準備和平叛軍誓死大戰嗎?”等了一會兒,裴玄素顯然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有人憋了一會兒,小小聲說。

六個人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裴玄素一番短短的話,天文地質山勢走向冰川時季水情,樣樣涉及,深入淺出,但少點造詣恐怕都沒法很難這麼輕易做出正確判斷吧。

實話說,裴玄素的舊日名聲他們也聽過,出身遭遇當然也是知道的,隻是能被督主趙關山記住並挑過來給裴玄素用的人,哪個沒有點悲慘過去和本事?都是從底層小太監苦苦掙紮上來的。

裴玄素還早著呢。

但一下子,這種不以為然消失了,六人一下子就將自己放低下來。

看裴玄素不禁帶上上官的視角。

但裴玄素分秒必爭,言簡意賅說罷,還是看趙關山和人手需要的份上,話罷,他掃視懸崖方向兩眼,人已跳下冰川,疾奔而出。

馮維三人緊隨其後。

六人對視,有人問:“要回去稟告督主嗎?”

裴玄素顯然要搞大事,原來他們該立馬上稟的,但距離太遠,條件有些不具備。

東都分派過來之前,趙關山吩咐他們但聽裴玄素之命。

六人原有些不忿的,現在沒了。

他們站在原地,對視一會,最後一咬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