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轉院吧。” 展有……(1 / 2)

北方有雪 縱虎嗅花 5562 字 8個月前

“轉院吧。”

展有慶說這話時,碧清的月亮,正往影影綽綽的雲層裡躲,天暗下來,藍黝黝的。

“還朝哪兒轉?”

奶奶尖利的聲音響起。

展有慶悶聲說:“市裡頭。”

“天老爺哩,我怎麼這麼命苦,生個兒子就不管老娘的死活了!”奶奶順勢往地上一坐,支開兩條腿,開始乾嚎,“為了這個婆娘,你是要把家底子掏空了,把你爹媽都逼死了才能完事呦!有慶啊有慶,你活被婆娘迷了眼啦!”

奶奶飛了口痰,又摔碗,那碗正巧砸在門口石窩子上,碎瓷跳起來,月亮也露出了頭,清光一泄,被瓷片折了,竟刺的眼睛疼。

展顏按著眉骨,這才知道,不是月光刺眼,是那瓷片崩到臉上來了。

爸爸一聲不吭,由著奶奶罵,她看他蹲在石窩子旁,黑魆魆的一團,明明平日裡看著很高的一個人,這會兒,渺小的很。她沒哭,也沒說話,門口過來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連月光都擠不進來了。

家裡羊被人偷了,半夜的事,當時爸在礦裡上夜班,媽去追,騎著那輛破摩托,賊沒追著,卻把自己摔壞了,她傷的很重,又在底下醫院耽誤了一段時間,挨過了秋天農忙,媽已經生了褥瘡。

“嘖,腚上爛了那麼一大塊,可不是快那啥了,他花嬸兒,有合適的你給我們有慶留意著!這回可不要俊的,就要能乾活的,力氣夠的!”

“小點聲兒,有慶他娘,回頭媳婦兒該聽見嘍!”花嬸朝東屋努嘴兒。

“嘖,再金貴的腚,這不也生這麼大的瘡,白瞎了有慶慣著她,這麼些年,擦腚都是用的衛生紙,要上天哩,我就說,作狠了天都得收人!”

奶奶的嗓子像是被玉米葉刮過,尖辣辣的,一揚聲,東屋裡頭床上媽媽能聽得一清二楚,展顏也聽見了,臉上轟的熱了下,緊跟著,突然撲簌簌落下兩行眼淚,跌在細弱的手腕上--她正給媽翻身。

一九九八年,一九九八年北方的鄉村,小賣部賣散稱的衛生紙,不夠潔淨,也不夠細膩,但依舊是好人家才能用的東西。

展有慶家裡,隻有媳婦用衛生紙。用他娘的話說,就是腚比人家長得嫩。

媽摸了摸她的頭發,說:“顏顏,去吧,念書去吧。”

“我不……”展顏哭起來,她紮著馬尾,黑油油的一把子頭發,又亮又柔順。

媽就不停地摸她頭發。

這一年,日子難過的很。哪兒哪兒都難過,夏天發大水,冬天就得死人。那麼,城裡呢?聽書記說,城裡人都下崗啦,沒了工作,還不如莊稼人哩,莊稼人有地,有地就有口飯吃。

月亮冷了,風刮起來,院子裡的塑料盆,撿來的瓶瓶罐罐,全都嘩啦啦響個不停。風猛撞窗戶,玻璃就跟著發抖,展顏睡在小木床上隱約聽見老鼠在大梁上跑,一趟又一趟。

蒙蒙亮時,風把天地都給刮了個乾乾淨淨,雞啊豬啊,都還縮在窩裡,沒人催著起。

院牆上掛著飄蕭的乾絲瓜藤,一蕩一蕩的,鍋是冷的,裡頭什麼都沒有,隻有爺爺坐大門口抽旱煙袋,他往鞋頭磕了幾下,瞧見展顏,說:

“你爸去縣醫院了,這往市裡頭轉院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你這,”他臉黑,說著說著就咳嗽起來了,連皺紋都跟著蕩,“等明年小麥一收,就該中考了是不是?”

展顏點點頭,她一夜沒怎麼睡好,臉色有點蒼白,兩片薄嘴唇倒鮮鮮的,天乾物燥,她舔的,又紅又疼,快要裂了。

“該念書念書去,家裡的事,不要問。”爺爺說完,又把泛黃的煙嘴塞嘴裡去了。

鍋裡沒飯,展顏兜裡有張五毛的票子,她攥了攥,跑廚房摸了個涼饃饃,饃饃比她的嘴嚴重--皮兒全裂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看往後連個饃都沒得吃!”奶奶不知從哪兒回來的,一把奪過饃,往籠布上一丟,拽著展顏就往堂屋去。

她才十四,沒什麼力氣,奶奶跟提溜小雞仔似的,輕而易舉就把她給鉗製住了,展顏手腕疼,細著嗓子叫:

“奶奶,奶奶!”

奶奶一張嘴,不僅喜歡飛濃痰,也飛碎的唾沫星子。

“想吃饃是不是?錢都被你媽那個短命鬼敗壞完了!你還想吃饃?你也往雞圈豬圈裡看看,哪個不張嘴?哪個不等著吃飼料?就你長嘴了要吃饃?”

展顏被搡了一把,肩頭那隻手,是出了一輩子力氣的手,乾枯,遒勁,仿佛有著上千年的力道,比古樹還古,全都壓在此刻了。

身後抽屜被拉開,奶奶拿出了一把剪刀。

展顏臉瞬間白透了,她想站起來,被奶奶一把又摁下去。

“上學留這麼長的頭發辮子乾什麼?除了生虱子,就是費洗頭膏!”

說著就上了手,展顏帶著哭腔去抓頭頂那隻手:“奶奶,我不想剪頭發,讓我留著吧……”

“你媽是個喝錢的無底洞,你這把子頭發賣了換錢治病還不願意?”奶奶有點吊梢眼,居高臨下睨著她,展顏一愣,頓時安靜了下來。

她覺得自己似乎該淌點眼淚,但眼淚這東西也是有數的,之前因為媽的事總哭,現在,眼淚跟錢似的,總是不夠。

奶奶為了剪下的更長些,貼著腦袋剪,乍一看,人像賴皮狗,生了癬,一塊一塊的。

展顏看著自己鏡子裡的模樣,很陌生,她眉毛烏黑烏黑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好似之前沒長五官,此刻,全都露了出來一眼全看完了。

爺爺在院子裡歎氣,說:“鉸她頭發乾啥?能值幾個錢?”

“你知道個屁,值幾個錢?一分錢也是錢,家裡看以後怎麼過吧,全都張著嘴等著吃,人得吃,畜生得吃,糧食從天上掉下來?你想護著她,你彆吃!”奶奶邊罵,邊拿細繩綁頭發。

爺爺年輕時乾石匠活,砸傷了腿,走路成瘸子,從那以後不能負重。家裡的農活是奶奶的,她要喂牛,喂豬,喂雞鴨鵝,一睜眼就全是活兒等著她,她每天都想罵人。

天冷,空著肚子更冷。

展顏找了頂舊絨線帽,戴著去上學。

初中在鎮上,得騎自行車去,她的車有些年頭了,鳳凰牌,爸媽結婚時買的,當時是大物件,差點被舅舅訛了去。

“展顏,你怎麼上課也不摘帽子?”孫晚秋下課就跑過來問她。

展顏想了想,把帽子拿掉,說:“看,我剪頭了。”

孫晚秋驚呼,同學們也都看過來。

展顏臉通紅,但跟沒事人似的:“剪短頭發也挺好。”

“那也不能剪成這樣啊,誰給你剪的?”

“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