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晚秋閉了嘴,展顏有個厲害奶奶,和自己媽還吵過架,兩家土地相鄰,展顏奶奶偷挪了介石,孫晚秋她媽也厲害,立刻上門來罵,全村都來看,等著人打起來。可惜,罵到兩人都累了,坐板凳上罵,也沒打起來。
可展顏和孫晚秋打小就是好朋友,學習不分上下,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
孫晚秋的媽不讓孫晚秋跟展顏玩兒了,兩人偷偷地玩兒,大人不知道。
同學們也沒湊上來問,展顏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她成績好,她漂亮,她就是剪個癩皮狗似的頭發,也好看。
“你肚子怎麼老叫?”孫晚秋悄悄問展顏,她聽見了,特彆明顯。
展顏笑笑:“餓的,早上沒吃。”
“怎麼不吃飯就來上學?”
“我媽要轉院了,家裡缺錢,奶奶她不高興就沒讓我吃飯。”展顏的黑眼睛閃了閃,她彆過臉,去看窗外操場上的梧桐樹,梧桐樹可真粗,葉子落了許多。
孫晚秋什麼都不敢問,她聽說,展顏的媽媽快死了,熬不過這個冬天,就算熬過了,也許,開春還得死。
真是奇怪了,熬過了冬天,春天百花開,蜂子嗡嗡叫,怎麼反倒還得死呢?
“那我下午給你帶饃饃,熱乎的,我揣書包裡拿籠布包著。”孫晚秋也不敢領展顏去自己家吃飯,她媽會罵人,丟死人了。
展顏搖搖頭:“不用,午飯應該會讓我吃的。”
她心裡並不確定,隻是,不想讓孫晚秋為難。
孫晚秋堅持要帶,兩人騎著車,到了村頭往家的方向不一樣,便擺了擺手。
“展顏!展顏!”
村頭馬路那,王靜在喊她,王靜矮矮的,初三了,不到一米五,騎自行車永遠夠不著腳踏板,因此,總是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去鎮上念書真是難為她。
青天泛著白,日頭底下,村子荒涼蕭條,可王靜的襖子上卻是一片玫瑰紫,成為天地間最醒目的色彩。
除了孫晚秋,展顏最喜歡王靜了。
“今天我生日,你來我家吃飯吧,我誰都沒喊。”王靜說話憨憨的,衝著展顏笑。
展顏有些吃驚,她不好意思說:“我剛知道,都沒準備禮物呢。”
印象中,小學同伴時王靜從沒過過生日,事實是,她們很少有人過生日。
“你作文摘抄本給我抄抄吧,我不要禮物。”王靜笑嘻嘻的,她推著自行車,玫瑰紫的襖子,一閃一閃的,同齡人幾乎沒人穿這個顏色,太老氣了。
王靜家,在村子裡是數一數二的窮。
展顏看著她咧嘴在那笑,想起她家裡的事,說了個“好”字。
王靜家住山腳,村裡隻有一條主路,是柏油的,往她家裡去,坑坑窪窪,車不好騎,兩人都推著,白色的山羊從眼前跑過去,她們就要停一停。
“奶奶?奶奶?展顏來啦!”王靜衝堂屋喊人,她家沒院子,三間堂屋,東邊另搭了簡易的廚房,沒有門,拿半截籬笆擋著,不過為了防止雞啊羊啊夜裡跑進去作踐東西。
“是顏顏啊,快來快來,我這就做飯!”王靜的奶奶沒名字,被稱作王趙氏,佝僂著腰,門牙很大,中間漏了條寬寬的縫,她愛笑,見誰都笑。
“奶奶,我跟王靜給您燒鍋吧。”展顏什麼都會,她挽起袖子,就要往灶台前坐,被王趙氏一把拉住。
“可不敢,”王趙氏的手硬硬的,抓著人,是微痛的感覺,好像村子裡的老婦人都有著無窮的力氣,“好孩子,怎麼能叫你燒鍋,你是念書的料,以後要考大學的,這手是寫字用的可不敢弄柴火,靜靜給我搭把手就行了。”
這種話,許多人都對她說過,你是要念大學的,有出息的。
“念大學也能燒鍋。”她堅定地回了句,王趙氏就笑,說,“顏顏就是最齊全的孩子,十裡八村都沒你這麼齊全的好孩子,又俊念書又行,還懂事。”
王靜在旁邊也跟著笑,不停點頭:“我就說,展顏是最好的。”
最好的什麼,她說不上來,但她心裡,展顏就是最好的。
炊煙嫋嫋地升起來了,從煙囪出來,往天上去,展顏跟王靜輪流拉著風箱,鍋底的火,把兩人的臉烤得發燙,再不冷了。
粥有點清,饃饃有點黑,碗卻刷洗的雪白,王趙氏剁了細細的蔥,細細的紅辣椒,滿滿一大碗,加了鹽巴,滴了幾滴芝麻油。
“顏顏,你倆吃,我去給靜靜她爸送碗飯。”王趙氏手指往圍裙上間或點著,把饃拾出來,又盛了碗飯。
王靜搶著要去:“我給爸送去。”
王趙氏不讓她去,祖孫爭執時,廚房後頭有人大喊大叫,鄰居跑過來,說:“靜兒她奶,快去看看,靜兒她爸馬上掙開跑了。”
祖孫倆兒一起往外跑,展顏也跟著。
屋後頭搭著半個草棚子,草棚子旁,石頭圍起一小片地,種著辣椒,初冬天氣,辣椒早被摘光了隻剩死去的杆兒。
石頭外邊,牛筋草和豬殃殃遍地都是,枯了,黃了。它們不像辣椒,有人照料著,它們春天時發芽,長得鬱鬱青青,沒人管,到了秋冬,凋零下去,也沒人管,就這麼自顧自地在日頭底下,在風雨裡頭,過了一年又一年。
草棚子前,有個男人,拿粗麻繩綁著,臉黑黑的,個子矮矮的,像牛筋草一樣,很有力氣,旁邊的木樁被掙歪了。
王趙氏和鄰居上前,要重新把木樁再弄穩當些,老人不來,鄰居不敢擅自行動,村裡都說被瘋人咬了一口,會得瘋狗病,沒得治。
“這我爸,”王靜難為情地看了看展顏,“嚇著你沒?”
展顏沒被嚇到,這片土地上,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似乎都不會讓人驚奇,好的,壞的,尋常的,出格的。
“你肯定聽過,我媽生完我小妹後帶著小妹就走了,也找不著人,我爸就瘋了,”王靜腳底下踢著土塊,“我奶我爺得乾活,隻能把他綁家裡,他有時好點,有時犯病,反正我習慣了。”
風吹得草棚子作響。
展顏低聲問:“你心裡難受嗎?”
“不咋難受,小學就這樣了。”王靜又衝她笑笑,“我奶說,事在人為,我要是能念好書,以後就能離開咱們村,就不用過這種日子了,展顏,你知道城裡什麼樣嗎?我以後想去城裡。”
城裡?展顏也不知道,她和王靜一樣,一出生,眼前就是這麼個世界,有人,有牲口,日升日落,春天種,秋天收,物理沒什麼用,化學沒什麼用,曆史也沒什麼用,大家都這麼過日子,誰也沒想過城裡。
可總有一天,某些人會開始想。
“我們都能到城裡去的,一定能,還有孫晚秋。”展顏戴絨線帽有點熱了,她摘掉帽子,大大方方地把腦袋露出來,忽然覺得這點小事根本不值得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