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跟爸擠在站台,公交車腦袋大身子也大,像個巨人,眼瞅著近了,人們一窩蜂往前跑。車裡頭,售票員啪啦一聲拽開窗戶,從那探出半個身子,大嗓子一扯:
“花鳥市場到了啊,到了啊,先下後上,先下後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來,來!”
展顏發現她什麼話都愛講兩遍。
剛想到這點,人就被擠上去了,好像四麵八方全是手,全是腳,展顏臉歪了,展有慶死死護著她。
“往後走,往後走啊,上車的先買票,買票!”
哪兒哪兒都是人,彆說坐著,站著也擠死了,展顏被踩掉了隻鞋,透過人縫兒,她瞧見了,孤零零落在地上,越來越遠。
本想喊的,喊了也沒用。
車裡亂哄哄的,有人在剔牙,有人拿著新手機在打電話,這年頭,手機是稀罕物,簇新簇新的諾基亞,一車人都盯著。
這人嗓門比售票員還大。
“什麼叫龍頭股,這就叫龍頭股,翻了二十倍,是不是?我早就說嘛,聽我的,再吃進五千股!”
車裡靜下去,人人都巴不得貼那手機上,聽聽說了啥。
哪隻股票?
有人忍不住開口:“老兄,嗨,老兄,能不能問下你這……”
“附院到了啊,附院到了啊,後門下車,後門下車!”售票員平地炸雷,車裡的人又開始動了。
展顏被擠下了車。
“鞋呢顏顏?”展有慶問她,展顏穿了雙起毛球的灰襪子,她很愧疚,“上車時擠掉了。”
展有慶歎口氣:“先去買雙鞋吧。”
展顏不肯,奶奶常罵她是個不吭聲的倔驢,展有慶拗不過她,隻好先帶她去病房。
醫院很大,比鎮上衛生所大多了。
來來往往的人多,瞧見一個十四五歲小姑娘隻穿著一隻鞋,難免要多看幾眼她爸爸--這人怎麼當爹的呢?
展顏抬頭瞧見了大大的“住院部”三個字,爬到五樓,腳底已經臟透了。
過道裡有股怪味道,家屬扶著病人在慢慢地挪步,有人拿著保溫桶行色匆匆從他們身邊走過。
病房門掩著,展有慶在前頭,透過玻璃往裡瞧了瞧。
這是間單人病房,床被獨立衛生間的牆擋住了一半,因此,他一眼就瞧見了那隻腳,穿皮鞋的腳。
翹起來的,黑色皮鞋,擦得油光鋥亮,再往上,是線條工整的褲腳。
展有慶知道裡頭坐著賀以誠。
他知道賀以誠來的勤,沒想到,陽曆年這天,賀以誠也在這兒。
沒有賀以誠,彆說單人病房,就是住兩天普通病房,家裡也住不起了。
“爸,媽是在這屋裡嗎?”展顏奇怪爸怎麼不進去,她想上前,被展有慶拉了一把,“你媽的朋友在裡頭,咱們待會兒進。”
媽有什麼朋友住市裡?
展顏更奇怪了。
父女倆在外頭隻鬨了這麼點兒動靜,裡頭人就知道了。
賀以誠體貼地把被角掖了掖,說:“我去看看。”
床上明秀硬撐著起來,她憔悴得厲害,手背雪白,布著一片烏青。
門開了,展顏先看見的,是賀以誠。
他也很高,非常勻稱的那種高,穿著羊毛衫,西褲,斯斯文文的。
賀以誠也先看到的展顏,隻一眼,他就知道這是明秀的女兒,除了她,沒人配擁有這樣的女兒。
他見過很多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兒,大街上的,學校裡的,同學、朋友、生意夥伴家的孩子,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小姑娘的容貌。
可是再多看兩眼,他就莫名生起氣來了。
展顏就一隻鞋,穿著厚笨的暗紅襖子,頭發也亂亂的,半長不短,也許是因為靜電,貼在頭皮上炸毛。
和旁邊的展有慶站一起,父女倆,像剛擠完春運下了綠皮火車。
他不配。
賀以誠腦子裡惡狠狠地冒出這麼個想法:展有慶不配娶明秀,也不配有這樣的女兒,他什麼都不配。
於是,他衝展有慶點個頭,轉而對展顏微笑,非常好友地彎了彎腰:
“你一定就是顏顏,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