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晚,教學樓的每間教室都燈火通明。
女生們笑嘻嘻擠成一團唱《我是女生》,男生們就起哄,勾著手指:“對麵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不要臉!”
“哎,你們怎麼還罵人呐,這叫打擂台懂不懂啊?”
“反正你們男生就是不要臉唄。”
“那我可要傷心太平洋了,班長,班長?換歌!我要唱《傷心太平洋》!”
幾乎每間教室,都會傳出任賢齊《傷心太平洋》的大合唱。
高中生們在過元旦聯歡,霧蒙蒙的玻璃,熱騰騰的臉,教室裡掛滿了彩紙和氣球,酣綠交錯蒸紅。
六班的教室裡,隻有賀圖南一個人在角落磕瓜子,幽焚焚的眼,像兩口深井,有點兒笑模樣,浮在上頭。
同學們讓他也唱一首,他沒推辭,羽絨服脫了,隻穿件黑色毛衣,人薄薄的。
一九九八的夏天,這座北方城市的大街小巷店鋪最愛放兩首曲子,一首是電影《泰坦尼克號》主題曲,一首就是法國世界杯的《The Cup Of Life》。
賀圖南把全班氣氛都帶起來了。
地上線子鋪很長,絆了腳,賀圖南踢開兩下,又繼續唱。
教室的燈,似乎沒那麼明亮,亮光都在賀圖南身上,他這人看著悶悶的,可一點不扭捏,恰如此時此刻,好像全世界都沒什麼事會比唱好這首歌重要,他學習時很投入,玩樂時也很投入。
他有個很有錢的爸爸,所以,聯歡會的瓜子花生糖果都是賀圖南買的,好似舉手之勞,這讓近兩年家中父母下崗的同窗們,內心五味雜陳。
也許,包括同樣優秀的徐牧遠。
是班長先發現他出去上廁所,就沒回來。
“賀圖南,老徐八成掉廁所了,我去看看。”班長開了句玩笑,往外走。
賀圖南放下話筒:“我去吧。”
他撈過羽絨服,邊走邊往身上套。
寒風吹徹,教室裡的溫暖與喧囂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沒找到徐牧遠,問了老師,才知道徐牧遠已經請假回家。
元旦當天,賀圖南回校拿兩本複習資料,途徑附近勞務市場,意外見到了徐牧遠的爸爸。
說是勞務市場,不夠正式,離學校大概也就五六百米,天不亮,就黑壓壓站了一群人,揣著手,等工頭挑人。
很多工廠倒閉,活難找。
徐牧遠的爸爸,在九八年年初正式下崗,其實,早有苗頭,先是放了個長假,後來說要改革,工人們接受不了這要革掉鐵飯碗,拉起橫幅,堵了路,在大馬路上吵架。
賀圖南坐在父親的車裡,看見過那一幕,那時,他剛中考完,路上被工人堵得水泄不通要說法,浪潮一般,裹著每個人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再後來,位於城市北部的工廠區裡,整條產線的機器,被領導悄摸不響賣了,徐牧遠的爸爸靠領保障金帶著全家過日子,他炸過油條,醃過鹹菜,聽說什麼掙錢就做什麼,無一例外全部失敗。
賀圖南所在的市一中,有許多來自工北區的孩子,現在,工北區黃了,可書還沒念完呐。
自行車駛過人前,賀圖南和徐叔叔四目一對,認出彼此,徐叔叔似乎想彆過臉去,為時已晚,隻能堆起個尷尬的笑,臉皮乾,扯得緊繃繃的疼,這個中年男人連雪花膏都不舍得抹了。
“徐叔好。”賀圖南倒比他鎮定,很是尋常。
說完就走,中年男人呆呆目送他遠去,臉像紙折的,風稍微再吹動一下就會斷掉。
日曆上變成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
展有慶帶著展顏到市裡時,已經八點半,他們站在包子店前,想進去喝碗熱乎乎的湯,但不知價。
展有慶剛想湊前問問,就被拎著小保溫桶,燙花頭的女人尖聲吼了句:“哎呀,你怎麼插隊呢?排隊呀,真沒素質。”
“排,排,我們排,就是想問問包子怎麼賣的。”展有慶訕訕地退了回去。
女人抱肩,眼尾掃了他一眼。
展顏默默看著,拉了拉爸的衣角:“我不餓。”
“怎麼不餓,不吃飯冷。”展有慶堅持要買,等排到他們,他領著展顏,找個位子坐下,鐵皮凳子又冷又硬,但包子的熱氣又暖和又香噴噴的,真不賴。
這家生意好,人多,給父女倆端湯端碟子的,是個高瘦少年,也許是這家的兒子,假期幫忙的。
展顏依舊隻有兩隻眼露著,等包子上來,她把圍巾往下拽了拽,軍大衣太厚了,袖子不好卷,便脫了在懷裡抱著。
“我幫你先放後頭吧。”少年跟她說話,他眉毛濃濃的,一開口,卻輕輕柔柔的,展顏不怎麼跟男生說話,她也不認識這人,就搖了搖頭。
少年笑了:“你抱著怎麼吃,拿給我吧,等你們吃好了再拿去。”
店麵不大,人卻很多都在大聲說話。
展有慶把大衣抱自己懷裡,示意少年沒事了,少年又笑笑,轉頭繼續忙活去了。
吃完早點,要坐公交去附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