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師愣了下,倒沒生氣。
“為什麼?中專畢業分這裡了,還是得考大學,我就後悔當時沒考大學。所以,你們要考大學,越是人家浮躁鬆勁時,你們不能,尤其是你,”蘇老師的目光落在孫晚秋身上,“孫晚秋,你是我教過最聰明的學生,你記住,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是你的強項,一個人,老天爺給了天賦浪費就是罪過,懂不?”
孫晚秋說她知道。
蘇老師這才看看展顏,他想說,這孩子長得太好了,姑娘家長得好,就是個麻煩事,自己圖清淨,可彆人不見得能讓她清淨。
他是個男人,展顏才十幾歲,他不好開這個口,隻能說:“展顏,你也是聰明孩子,我知道你媽病了,難免影響你學習,你撐住,等考上高中你媽一高興病也就好了。”
展顏總是很沉默,蘇老師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孫晚秋更明朗,數理化的天分讓她也更自信。
“老師教這麼多年書,女學生裡,沒你們這麼出眾的,你們爸媽都是農民,你們的家庭要想改變命運,就得從你們開始改,你們看看外頭,”蘇老師站起來了,指著窗外,“那都是什麼人?祖祖輩輩都在這兒的人,走不掉的人,你們要是不想當農民,就得好好念書。”
窗外的那些臉,麵目模糊,展顏不想當那些人,但一想到媽,又覺得家鄉也不是那麼糟糕。
這一年,隨著期末考,隨著大學紛飛,年關一到,徹底過去了。
明秀信守承諾,過年前出了院,她坐車回來的,賀叔叔開著小轎車,停在她家門口,村裡人知道了,都來看。
賀叔叔沒久留,甚至沒露麵,送了人就離開,馬路邊,村裡的父老鄉親們又目送他車子遠去。
等他一走,奶奶就靠門口罵人:“你個窩囊廢呦,這病歪歪的都能找男人,展有慶你是死了嗎?”
展顏聽見了,心口一噎,眼淚差點出來。
等罵完了,奶奶轉頭把賀叔叔送的牛肉排骨燉上,她忙前忙後,找了稱在那稱肉。
一個年關,媽精神都很好,她給展顏織了毛衣織毛褲,又織手套。
“顏顏,你看你要哪個色兒?”
“要藍的白的。”展顏緊挨著媽,媽挨著小煤爐,煙筒從門上頭的玻璃窗出去,一股股冒黑煙,奶奶把爸罵得狗血淋頭,可爸還是給媽屋裡生了爐火。
展顏晚上跟媽睡的,展有慶卷了鋪蓋去的西屋,外頭風大,窗子有縫,北風硬想往裡頭擠,嗚咽不停,吹得舊窗簾微微動。展顏把手放窗戶那,扭頭跟明秀說:
“媽,這兒有風。”
明秀笑著拍拍被窩:“快進來。”
展顏就披著小襖,蹭蹭跑過來,拖鞋一甩,鑽進了被窩。
“媽,你聽風可真大啊。”
明秀笑著點頭,風大著呢,她這輩子不知道經了多少場風,這次,恐怕是最後一場冬風了。
“媽,你身上還難受嗎?”展顏悄悄問她。
明秀摟了摟她:“不難受,顏顏,媽給你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兒吧?”
展顏的臉,貼著她熱熱的秋衣:“那從幾歲說?”
“就從,就從生你那天說吧,你不知道,我生你那天一個人在地裡乾活,還是石頭大爺送我去的衛生所,他拉了個平板車,鋪上涼席,涼席上又鋪的褥子,我就坐上頭,疼得受不了,剛到衛生所就把你生下來了。”
“爸呢?爺爺跟奶奶呢?”
“你爸跟你奶奶去山上刨草藥去了,我在割芝麻,石頭大爺是個好人,你以後念書出息了,彆忘了他。”
展顏“哎”了一聲,她記不得媽那天說了多久的話,隻知道,自己越聽越困,眼皮打架,後來就睡著了。
明秀低頭,嘴唇埋在展顏發絲間,眼淚涼涼的,後來,她也睡著了。
夢中,她見著十七八時的自己,梳著兩條辮子,鞋上繡了兩朵石榴花,石榴花紅豔豔的,轉眼,花謝了。
九九年過了春節,沒幾天,是雨水,早在臘月裡頭就立了春。
牆頭外頭有一株杏,天氣驟暖,雨水當夜就催得花苞全開。爺爺憂心忡忡,說未必是好事,保不齊哪天又冷了,花苞都得打掉,這一年,掛不住杏了呦。
展顏掐了一枝,給媽插到玻璃瓶裡,杏花氣味淡,顏色也淡,但屋裡頭有這麼一枝春,有精神。
初三開學早,初八就得上課。
開學前一天,明秀給展顏難得做了次飯,炒的土豆絲,展顏最愛吃的小炒。
這頓飯剛放下筷子,明秀就倒了。
沒什麼預兆,好像一棵樹,轟然坍塌於荒原。
家裡一下亂掉,展有慶塞給展顏一張皺巴巴的紙,讓她快去小賣部給賀以誠打電話,他呢,把明秀一抱,抱上了三輪車發動著了就往鎮上開。
展顏跟在車後頭跑,風暖得出奇,她跑到小賣部跟前就不跑了,嘴唇直抖,跟人說:“嬸子,我得打個電話。”
家裡固定電話欠費了,奶奶按著爸,死活不願意他去續費,隻能停機。
紙上是個手機號,展顏手也抖,她咬著牙,按下那一串串數字。
手機響時,賀以誠人在衛生間刮胡子,他昨晚有飯局,破天荒喝醉了,今天起得遲,什麼東西都沒吃。
“賀圖南,幫我拿下手機。”他喊了一聲兒子。
賀圖南從沙發上起身,瞄了一眼,把手機遞給賀以誠。
衛生間的門又關上了,賀圖南回頭,若有所思盯著那扇門,聽裡麵隱約有聲音。
沒多久,賀以誠忽地拉開門,頂著半腮泡沫,手往茶幾上一掃,人就衝向了門口,也許,是因為太慌,賀以誠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賀圖南從沒見他這麼失態過。
他一下就想起元旦那天,在醫院附近,看見的那個身影,裹著軍大衣的身影。
此刻,他非常想知道,打來電話的是什麼人,又到底是什麼事,讓一向淡漠沒什麼溫度的賀以誠,突然像被火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