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醫院裡,賀以誠到最後……(2 / 2)

北方有雪 縱虎嗅花 5852 字 8個月前

這幾天確實暖和。

賀以誠一身黑,人顯得肅穆,今天是明秀的正喪,午後出殯。

他在大門口站定,來往的人不禁紛紛朝他望過來。

賀以誠稍微近視,今天特地戴了眼鏡,俊秀的眉眼藏在眼鏡背後帶點寂寞冷淡味道,他個頭高挑,衣著不俗,和這裡格格不入。

人們用獵奇的目光打量著他,猜測這個男人和死者的關係,以及他的身份、年齡。

上禮錢的地方就設在門口,一桌一凳,坐著本村寫字最漂亮的長者,賀以誠掏出錢夾,俯首低語,老先生不由抬頭看了看他。

這賓客出手可真闊綽。

賀以誠留意到一老人家,生得肥壯高大,耳垂上吊著一對汙了的金耳環,說話時,耳環就一晃晃的。

“有慶可算對得起她了,親爹親娘都沒見他那麼孝心過,她嫁過來,儘享福了。”

“那可不是,十裡八村找不到有慶這樣的男人。”

“她這一走,要了我們有慶半條命呐,”老人家呸了一口,“我命苦啊,他花嬸兒,這麼大歲數了一天福沒享,還得張羅著給他再娶一門媳婦兒,哪還有錢?錢早都被人喝乾連渣都不剩了,要是往後能給我生個孫子,我倒是死也能閉眼了,你說我這是造什麼孽啊!”

花嬸附和著:“老嫂子你彆急,有慶這條件,就是再找黃花大閨女都使得!”

“他花嬸兒,你要是給我們有慶說成了,我給你買兩條大鯉魚!”

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沒任何避諱。

賀以誠靜靜聽了片刻,很快,被人注意到,奶奶灰眼珠子轉了幾轉,想起兒子的話,又想起過年前那些排骨啊牛肉啊高級貨,立馬覷起兩隻眼,琢磨起來。

這目光一黏到身上,甩都甩不掉,賀以誠轉身往院子裡走。

穿過靈棚,就是棺屋,刷了白漆的棺木就停在正中央,空氣中,滿是紙錢灰燼味道。

他耳鳴了一瞬,整個世界轟隆隆作響,像什麼地方破了個深洞。

賀以誠蹲下來,往火盆裡慢慢投擲著紙錢,臉被映得光明一片,烏黑的睫毛,灑下重重的陰影。

等他抬頭,看到守在棺木最前方的展顏。

她穿著喪服,跪坐在席子上,清透的一張臉小小的,眼睛泡在淚裡,閃閃的。

“賀叔叔。”展顏嗓子啞了。

賀以誠覺得心被攥了一下,他略略點頭,走到她身邊,也不嫌席子臟,盤腿坐了。

“顏顏,你媽媽的事,賀叔叔覺得非常遺憾,很對不起你,你也許不知道,有些事,人是沒有辦法的。”他一開口,極低沉,可又隱隱浮動著萬千柔情,展顏年紀小,卻也從這樣的腔調裡感覺出什麼來,姥姥來了,哭一場,她聽出那是傷心,除此之外,她聽不出誰的傷心了。

那種演戲似的,拖了長腔的哭喪聲,對她來說,很難受。

她哭得暈頭轉向,哭太多了,人有點木,可賀叔叔同她講這些話,是她從沒聽過的,沒有人這樣講話,人們說吃,說莊稼,說牛羊,罵街吵架,但從不講“有些事,人是沒有辦法的。”

賀叔叔一說,就觸動了她心裡細細的那根弦,那根弦上,藏著點什麼秘密,一下被講透了。

好像這話後頭,便是真相。

賀以誠忽然偏過臉,看向展顏,他眼睛裡有淚,但沒淌下來,他就這麼無聲的,凝魂似的看著展顏。

展顏被這樣的一雙眼震住,她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幾秒鐘,她的眼淚滾滾而下。

她本以為,媽死了,隻有她這樣,但賀叔叔的眼睛望過來,她就知道,賀叔叔和她是一樣的。

周遭那麼冷,賀叔叔這樣看她一眼,她就又有了點知覺。

他用眼睛在跟她說話。

“顏顏,有一天你還會和媽媽相聚的,我們每個人的終點,都是一樣的,”賀以誠眼角那顆淚非常大,但他語調是柔的,表情也沒有因為悲傷而扭曲,“這裡沒有人比你更難過,我知道,你還會難過很久,甚至是一輩子,但是,在跟媽媽重逢前,你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彆害怕,隻管走,好好走。”

“老師說,人死了沒有鬼魂,什麼都沒有了,我不會再見到媽……”展顏忽然哽咽得厲害,“我知道我不會再見到她了,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這樣的,沒人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麼樣,因為沒有人回來告訴過我們,對不對?如果很久以後能見到媽媽呢?她一定希望聽你講一講你怎麼過的,就像以前,你總是跟她說不完學校裡的事情。”賀以誠聲音慢極了,仿佛每個字,都蘸滿了淚水。

展顏愣了愣,是啊,萬一呢?如果呢?

“我還會再來看你,也會來看望你媽媽。”賀以誠許下個承諾,他起身,留給展顏一塊方格手帕。

院子裡酒席已經擺上。

展有慶瞧見賀以誠進了靈堂,他沒跟著,人失魂落魄的,不知該乾什麼,賀以誠一露麵,他天靈蓋都亂跳。

這人來乾什麼的?

他心裡不是沒點準備,他不聰明,可也不是傻子。

賀以誠這人太難琢磨了,他鬨不明白,他隻想乾活,有用不完的力氣;他隻想對明秀好,對顏顏好,其他的事兒什麼都不想,可現在好了,明秀人一倒,就沒了,他呢,他還會喘氣兒呢。

“賀老板,”展有慶想著,來了就是客,嘴巴焦乾,一開口就裂開了,“您坐桌吃飯吧。”

賀以誠做什麼都不慌不忙,信步閒庭似的,展有慶也瞧不出他對明秀走這個事,有多難受,看穿著打扮,還是那麼講究。

論理,人要是難受著,哪有心思打扮自己呢?

“來時吃了些早點,不餓,”賀以誠四下掃了掃,朝外走,展有慶隻能跟著,聽他繼續說,“你這院子倒大。”

展家住村頭,出了院門,是分割整齊的麥田,賀以誠看著滿目的綠,點了支煙。

“大人走了,可顏顏還小,她的路長著呢,你怎麼想的?”

展有慶怕什麼來什麼,他怎麼想的?他心裡很亂。

“我害怕耽誤了孩子學習,這孩子念書行,快中考了,可又趕上她媽這個事,我勸她彆老哭了,哭壞了眼睛。”展有慶說話沒什麼邏輯,磕磕巴巴,想到哪兒說哪兒。

賀以誠說:“她十幾歲的小孩子,剛失去最親近的人,最疼愛她的人,她想哭,就該讓她哭,人的情緒總要有個出口宣泄。”

展有慶聽不慣文縐縐的話,更說不來,訕訕看著賀以誠,不知怎麼接。

賀以誠徐徐吐出個煙圈,點了點煙灰:“明秀走前,跟我說了一些你們家裡的情況,想必跟你也談過了,顏顏既然有念書的天賦,理應換個更好的環境,你說呢?”

他把問題拋給展有慶,展有慶語塞,好半天,才訥訥說:“是,賀老板說的是。”

“我的意思,是等孩子緩一緩,把她接到市裡念高中,她還小,不能一輩子就窩在這麼個地方,你辛苦供她念書為的想必也是讓她以後過得更好,現在就有這麼一個機會,你考慮下。當然,我也會尊重顏顏的意見。”

煙其實沒抽幾口,賀以誠說完,往地上一丟,慢條斯理撚了幾撚,見展有慶茫然無措,他淡淡道:“你好好替孩子考慮考慮,還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