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得匆忙不曾帶上什麼珍貴物件,這是容家叔叔送給我和弟弟的,現在芸兒將它送給小姑姑,小姑姑若是想我們了,便取出來看看。”
“好,小姑姑戴著它,日夜不舍得離身。”明斟雪忍著淚,將墜子佩戴在脖頸上。
“去罷,早些去到筠州,離盛京遠遠的。”明斟雪催促道。
這一送,便是永彆了。
等到兄嫂的遺孤回到筠州得了庇護,她也能安心閉眼了。
“小姑姑……”一雙孩童哭泣著喚她。
“去罷。”明斟雪強忍著淚水,勉力露出笑容目送著他二人遠去。
直至一行人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明斟雪陡然崩潰,終是忍不住哭出了聲。
再堅持最後一段時日,待到兩個孩子平安抵達筠州,她便可解脫了。
明斟雪每日都要讓流螢去打聽兩個孩子的消息。
知道他們一路順利南下,快要到筠州了,整日裡重重墜著的一顆心方能輕鬆些許。
直至那日。
她去尋獨孤凜時,親耳聽到禦書房中走出的臣子嗟歎著:
“可憐了明氏的血脈,搭乘的船偏偏行至半途沉了。”
“江水深,聽說倆小童的屍骨至今沒撈著,死無全屍啊。”
“這不是禍不單行麼?明右丞夫婦在貶謫之地感染了鼠疫,孫兒沉船當日,兩條命也跟著去了。”
流螢心慌的害怕,哆嗦著手去攙明斟雪:“這些人胡言亂語,娘娘莫要聽入心裡去,外頭風大,您快回宮罷。”
明斟雪一把抓住她的手,麵色煞白:“流螢,這些事你都知道,對麼?”
“娘娘……”流螢急得快哭出來了,不住勸她回去。
“娘娘,流螢求您了,您快回宮罷,不要再聽這些閒言碎語了。”
明斟雪被她半推半攙著,行屍走肉一般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著。
好容易終於將人勸回內殿,流螢提心吊膽,背上滿是冷汗,方欲鬆口氣,不料明斟雪竟撐著案幾“哇”的吐出一口黑紫瘀血。
流螢登時被嚇得失了魂。
“娘娘!”流螢慌忙奔至皇後麵前,卻見明斟雪仍咳血不止。
她轉身便要去傳太醫,袖頭一緊,明斟雪抓著她不肯讓她去。
“彆去……”明斟雪氣息微弱。
“娘娘,您萬萬不可作賤自己的身子啊。”流螢淚流滿麵。
明斟雪苦笑著搖搖頭,半晌,她淡淡道:“將血跡清理乾淨,彆驚動任何人。”
“讓我,讓我安安靜靜死在這個冬天裡。”
流螢猛然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陪伴了十數年的皇後。
明斟雪眸中是無儘的悲哀,尋不到一絲生息。
她沒有任何盼頭了。
內心激烈掙紮數番,流螢“噗通”一聲跪在她的腳邊,低聲哭著道:“流螢遵旨。”
自那日吐血之後,雖然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太醫診脈也不曾診出什麼,但明斟雪能清晰察覺這具身體正在以無可挽回的勢態迅速衰竭。
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年輕的身體內裡已經被消耗殆儘了。
立春前一日,盛京城罕見的飄了場百年難遇的大雪。
明斟雪似有所感,消沉數日,這日清晨破例來了興致,吩咐流螢給她梳了個未出閣少女的發髻,穿上了深藏在箱底,從前在明府時最愛穿的一件合歡粉綢裙。
流螢說不清緣由,心裡突突直跳,整個人被莫大的不安籠罩住,梳妝時也有些心不在焉。
明斟雪披了件雪白狐裘,倚在支摘窗前的美人榻上,風一吹,觀窗外雪浪翻湧。
靜默許久。
兩道淚痕滑過臉頰,明斟雪垂著手腕,掌心緊緊攥著芸姐兒走之前留給她的白玉墜子。
“流螢……”她氣息微弱,音色喑啞。
流螢聞聲驟然睜開雙眸撲到榻前,雙手握住那隻纖細羸弱的手。
“娘娘……。”流螢看著好好一個人落得這般模樣,伏在床榻邊泣不成聲,眼淚止不住地流淌。
明斟雪紅著眼眶,伸出另一隻手顫顫拭去流螢眼角的淚水,艱難喘了幾口氣,勸慰道:“哭什麼,彆哭,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流螢聞言哭得更痛心了,脊背顫栗地如狂風驟雨中的小苗。
“娘娘……流螢,流螢不明白,您這樣好的人,為何平白遭此磋磨。”流螢抹去眼淚,抽抽搭搭托住明斟雪羸弱的手腕,小心塞入絨毯裡蓋好。
明斟雪抬眸,空洞洞地望著驟雪怔怔出神,半晌,她啟唇輕聲道:“流螢,彆叫我娘娘。”
“還似從前在相府中那般,喚我小姐便好。”
流螢一怔,而後如小雞啄米般猛地點頭,急忙應道:“是,是,小姐。”
明斟雪唇角艱難翹了翹,微微透出淺淡的笑意:“從前在相府中的時日,真好啊。”
“可是流螢,我沒有家了,我的親人都死了,就連自小陪著長大的人,也隻剩你一個了……”
她忽而不再言語,似是沉浸在往日的歡愉中,細細追憶去了。
“流螢,我想出去看看梅花開了沒有。”
流螢連連應是,為她攏好狐裘,扶著她仔細走著。
經過書案時,明斟雪停下腳步,掌心輕輕附上尚未顯露的小腹。
這個孩子身上流著明氏的血脈,日後她去了,留他一人背負明氏的汙名,孤零零在這危機四伏的皇宮長大,何其殘忍。
稚子何其無辜。
她自書案上翻出一卷親手抄寫的經文,叮囑流螢:“今日之後,你將這卷經文送請高僧超度。”
那是她一筆一劃為腹兒抄寫的經書。
這一世有緣無分,隻盼著他能投生個好人家,無需隨她受苦。
明斟雪移步,走至院中。
一棵梅樹淋著簌簌風雪,滿枝花苞含苞待放。
她突然問了聲:“流螢,你說這花還會開麼?”
流螢聽著這話奇怪,不待她多想,明斟雪又吩咐道:“流螢,我落了件東西在內殿左數第二隻箱篋中,你代我快些將它取來。”
流螢稱是,匆匆趕回內殿。
滿目飛雪,鋪天蓋地澆在她身上。
明斟雪呼吸著冷氣,隻覺得身心暢快。
一種發自內心的,即將解脫的暢快與輕鬆。
她望向那棵梅樹,眼前隱約浮現出一段場景:
十六歲那年冬,雪霽天晴,兄長為她在一樹繁茂的梅花下做了架秋千。
她乘著秋千自由自在地飄搖著,笑看芸姐兒在雪地裡歡快奔跑著。彼時父母康健,兄嫂皆在。
珍貴的回憶化作輕煙瞬息彌散。
過往的所有閃著光化作淚珠落在她的眼睫上。
也是那一年,她下定決心,自願入宮做了皇後,自此開始走向末路。
那麼今日便結束這悲慘的一生罷。
明斟雪抽出籠在袖兜裡的匕首。
明府的場景再度浮現,明斟雪跌跌撞撞朝梅樹奔去。
新歲的第一枝花未來得及綻開,舊歲的最後一場雪卻先落下了。
內殿中,流螢打開了箱篋。
她驀地四肢冰冷,癱倒在地。
箱篋中儘是明斟雪留給她的金銀細軟和身契。
宮室猝然陷入詭異的寂靜之中。
一陣不祥的預感猝不及防占據流螢的心頭,她慌忙朝殿外奔去——
奔至庭院的那刻,卻見她的小姐抽出匕首不顧一切劃過纖細脆弱的脖頸,嬌弱的身影像一隻折翼的蝶,輕飄飄隕落。
鮮血噴湧,月墜花折。
俄而雪驟,梅樹的第一朵花苞悄然盛開,一聲鐘鳴驚徹闔宮。
流螢撕心裂肺的哭聲倏然劃破厚重的鐘鳴聲。
“小姐!!!”
再過一刻,便是立春了。
明斟雪終究未能熬過這個寒冬。
等不到花開,她和驟雪一同隕落在這個冬天。
曾經驕傲明豔、燦若朝霞的相府嫡女,隕落在春日到來之前。
五感消失的最後一刻,明斟雪聽到了駿馬的嘶鳴聲。
何人敢在宮中縱馬呢?
明斟雪倒下的匆忙,未來得及看到那個自千裡之外趕回,踉蹌著朝她奔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