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霍奚舟的那一刻,薑嶠反而清醒過來,情緒終於從城樓懸屍那一幕帶來的衝擊裡抽離。儘管眼睫上還沾著淚珠,但此刻,她的眼底卻異常冷靜。
薑嶠並不認為霍奚舟會識破自己的身份。
霍奚舟十五歲就隨父出征,此後沒怎麼回過建鄴城,直到幾日前,才與越氏大公子越暘聯手起兵,攻進建鄴……更何況薑嶠從前為了藏住女兒身,在臉上動了不少手腳,此刻的真容與“廢帝”相差甚遠。
薑嶠原打算頂著這張臉,儘快離開建鄴城,誰料竟陰差陽錯被人送進了武安侯府。
恰逢那時全城封鎖,明處有霍奚舟和越暘大肆清繳她的舊部,暗處還有清楚她死遁真相的人,要對她斬草除根。一片兵荒馬亂,逼得薑嶠不得不留在侯府暫避風頭。
霍奚舟是這次兵變的最大功臣,誰又會來搜查他的府邸呢?
薑嶠自認這出燈下黑玩得極好,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霍老夫人,竟毫無顧忌地將她帶進內宅。留在侯府是權宜之計,但和霍奚舟這個反賊產生交集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薑嶠眸色微沉。
幾步開外,霍奚舟伸出兩指,拈起劍柄上的麵紗,眸光犀利地看著她,“什麼人?”
薑嶠回過神,撐著牆直起身,剛要抬手比劃,眼前突然閃過數道寒光,霍奚舟身後的將士們紛紛拔出刀劍,齊刷刷對準了自己。
薑嶠一怔,雙手僵在半空中。
“霍奚舟!你在乾什麼?!”
霍老夫人匆匆趕來時,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她凶神惡煞的兒子,帶著一隊如狼似虎的手下,將嬌滴滴的女子堵在巷尾,像是要就地處決的架勢。
霍奚舟回頭看見霍老夫人,愣了愣。
霍老夫人趕緊朝薑嶠招了招手,“總算找到你了,快過來!”
霍奚舟蹙眉,剛要出聲,就見一抹青色自身邊擦過。
身穿青色衣裙的薑嶠提著裙擺,飛快地小跑到霍老夫人身邊,楚楚可憐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思緒。
霍老夫人上前一步,將薑嶠擋在自己身後,滿臉防備地瞪著霍奚舟。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
***
日薄西山,天色將暗。
侯府四處都已掌了燈,霍奚舟又陪著霍老夫人在偏廳用飯。
薑嶠在霍老夫人的敦促下,換了一襲雪青色衫裙,低眉順眼地站在桌邊,一手挽著衣袖,一手為二人布菜。
算起來,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伺候人,從前她都是被伺候的那個。不過享受了這麼多年,那些規矩儀態早就刻在了她的腦海裡,此刻做起來竟也絲毫不違和。
“是你下令將薑嶠那個狗賊拆骨扒皮的?”
霍老夫人問道。
「狗賊」薑嶠穩穩當當地為霍老夫人夾菜,手下的動作沒有絲毫凝滯。
“是。”
霍奚舟冷冷地吐出一字,眉宇間仍攏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霍老夫人欲言又止,思忖再三,還是歎了口氣,眼眶微紅,“罷了……薑嶠那個畜生,當初用一條白綾生生勒死了青蘿。今日你將他懸屍城樓,為你妹妹報仇雪恨,倒也是大快人心。”
薑嶠低著頭,眸色不著痕跡地閃了閃。
“隻是前頭處置那些廢帝餘黨,交給劊子手去做就好了,你又何必親自動手?”
霍老夫人憂心忡忡地看著霍奚舟,“平白沾了一身汙腥。”
霍奚舟緊抿著唇,默不作聲。
他身後的彥翎忍不住抬眼,替霍奚舟回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那囚犯是豫州節度使韋琰。三年前,就是他受命於薑嶠,撤走了上穀城中的定州軍……”
霍老夫人一怔。
薑嶠也不由愣了一下。她在位時,雖然無暇過問戰事,但對上穀一役似乎還有些印象。
三年前,晉陵軍和定州軍相約要在上穀伏擊胡人。可韋琰帶著撤兵的詔書,將埋伏在上穀城中的定州軍儘數撤離,且並未告知晉陵軍主帥霍靳,也就是霍奚舟的父親,武安侯府的老侯爺。
於是霍靳按照原先計劃,派霍奚舟帶著前鋒營的三千精兵趕到上穀,沒想到反被胡人設局包圍。待霍靳得知消息,率兵趕到上穀救援時,前鋒營三千將士已浴血奮戰了數日,卻還是被胡人屠儘。
霍靳最後是從死人堆裡,挖出了還剩一口氣的霍奚舟……
也正是這一役,晉陵軍中才開始傳言,說霍奚舟是被上天庇佑的將星。此後,霍靳因病去世,霍奚舟成為晉陵軍主帥,率兵大殺四方,這些傳言便越傳越玄虛,甚至冒出了“不死殺神”?的稱號。
“前鋒營那些將士,於侯爺而言,亦兄亦友。侯爺今日自然是要親手替他們討回公道!”
彥翎越說越激動,直到霍奚舟一個淩厲的眼神掃過來,他才閉嘴停了下來。
“原來如此……”
霍老夫人略微鬆了口氣,“說到底還是薑嶠造的孽,還是便宜他了!要我說,就應當把他從火場救出來,讓他活著受這拆骨扒皮的罪!”
薑嶠夾著一枚魚脯丸子,剛要放進霍奚舟的碗裡,聽了霍老夫人的話,手微微一抖,丸子直接砸在了碗沿,順著桌麵滾落到了地上。
霍老夫人和霍奚舟不約而同看過來,薑嶠連忙福身告罪。
霍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情緒稍緩,“罷了罷了,不提這些嚇人的事了。起來吧。”
薑嶠剛想起身,一抬眼,正對上霍奚舟銳利暗沉的目光。霎時間,城樓上血肉模糊的懸屍和此人砍下韋琰頭顱的畫麵再次在眼前浮現,薑嶠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幾乎要被凍結,四肢逐漸僵硬,可腦子卻轉得越發快。
不能被霍奚舟看出破綻……
若身份暴露,她便是下一個被懸在城樓的屍體……
薑嶠心念一動,沒再避開霍奚舟的視線,而是揚起臉,愣愣地望進那雙漆黑暗眸裡。
四目相接,薑嶠一改方才布菜時的淡定神態,眉眼間含羞帶怯、春意融融,竟像是盯著霍奚舟看癡了。
霍奚舟呼吸頓了下,眸底閃過一絲異樣。
兩人對視須臾,最終竟是霍奚舟率先移開眼,擰眉看向掉在腳邊的魚脯丸子。
霍老夫人自然注意到了兩人這驚鴻一瞥,心下暗喜,輕咳了一聲。
薑嶠一震,眼裡恢複清明,臉頰卻霎時燒上一抹緋色。她羞惱地低頭起身,匆匆退到一旁。
霍老夫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打轉,最後落在霍奚舟身上,“如今你的大事已成,也替青蘿報了仇,是時候該成家了。”
霍奚舟擰眉不語。
霍老夫人不依不饒地勸道,“就算不急著娶妻,身邊也該放個貼心的人。最好是話少貌美的,放在房裡看著也賞心悅目,你說呢?”
霍老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向霍奚舟使眼色,示意他看看旁邊的薑嶠。然而霍奚舟卻連眼也沒抬,無論霍老夫人如何遞話,皆是一幅無動於衷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