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徑那頭,霍鬆滿臉為難地引著一架步輦朝這邊行來。四個抬著步輦的下人皆穿著睚眥紋衣衫,神色麻木,每一步都踏得極穩。
步輦上,鐘離慕楚頭戴帷帽、白衣飄飄,整個人臥靠在椅背上,麵容被帽簷下垂落的輕紗遮擋,分明是病弱無力的姿勢,被他做出來卻帶著些愜意。
霍奚舟微微擰眉,冷冷地掃了霍鬆一眼。霍鬆欲言又止,無能為力地朝霍奚舟搖搖頭,表示自己根本攔不住攜禮而來的鐘離慕楚。
“鄙人不請自來,為侯爺備了一份薄禮,還望侯爺莫要怪罪。”
鐘離慕楚輕咳了幾聲,嗓音略顯無力。
霍鬆立刻捧著鐘離慕楚的禮單快步走了過來,交予霍奚舟,“侯爺,這是鐘離公子的禮單。”
霍奚舟鬆開薑嶠的胳膊,卻察覺她仍然有些搖搖晃晃,低斥了一聲,“站好。”
分明是冷漠的兩個字,卻莫名帶著幾分縱容和嬌慣,然而此刻的薑嶠是渾然不覺的。
她手指微微打著顫,臉色白得跟紙一樣,背影無比僵直,腦子裡甚至已經閃過鐘離慕楚將她帶走後,會讓她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畫麵。
霍奚舟打開鐘離慕楚送來的禮單,竟是一份混入晉陵軍中的北燕細作名錄。
早就聽說鐘離氏雖被屠族,但暗線仍遍布南靖,如今已儘數掌握在鐘離慕楚手中。從這份名錄上看,此言不虛。
霍奚舟麵色微凝,終於合上禮單,薄唇輕啟,“來者是客。”
他與鐘離慕楚本就沒有齟齬,何況從前定州軍的主帥鐘離延是鐘離慕楚的四兄,與他們霍氏也有幾分交情。可惜當年鐘離氏被薑嶠屠族,豫州節度使韋琰奉旨殺害了鐘離延,控製定州軍,毀了兩軍聯合伏擊胡人的計劃,這才有了前鋒營三千將士全軍覆沒的上穀一役……
這次霍奚舟之所以沒有給鐘離氏遞帖子,一是以為鐘離慕楚的病況不佳,根本來不了侯府,二是因為越暘與鐘離慕楚不睦已久,最好避免在同一筵席上碰麵。
可既然鐘離慕楚人已經到了,又給他送了這份大禮,怎好再將人趕出去?
“來者是客”四個字一出,霍鬆立刻明白了霍奚舟的意思。他舒了口氣,疾步走向步輦,便要引著鐘離慕楚往男賓那兒去,“鐘離公子,這邊請。”
步輦朝另一邊行去,鐘離慕楚的視線掃過霍奚舟,在他身邊的女子背影上停頓了一瞬。
哪怕隔著數米遠的距離,哪怕是背對著鐘離慕楚,薑嶠仍是能察覺到那道淬著毒液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時間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步輦遠去,被那道視線盯著的感覺徹底消失,薑嶠腦子裡的弦才驟然一鬆,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如今算卦,當真是算得越來越不準了……
霍奚舟察覺到什麼,側眸看過來,就看見薑嶠滿頭大汗,卻咬著唇,似乎還在打顫。
霍奚舟嗓音沉沉,“怎麼了?”
薑嶠連連搖頭。恰好霍老夫人身邊的婢女來尋她,她提起裙擺,匆匆轉身跑了過去。
霍奚舟目送她離去的背影,眉心擰得更緊。
***
鐘離慕楚頭戴帷帽、乘著坐輦進來時,荷塘兩邊的賓客反映各異。
男賓們瞬間噤聲,紛紛看向早已坐在上位的越暘。越暘本還在執著茶盞淡笑,聽到侯府下人通報時,笑容瞬間僵住,臉色也變得青白。
越暘與鐘離慕楚不合,建鄴城人儘皆知。
一直以來,四大世家互相扶持也爭鬥不休,總會將同輩的年輕子弟放在一起比較。而鐘離慕楚便是他們這一輩的代表人物,品行高潔,出塵脫俗,從來隻著白衣,被建鄴貴女們譽為謫仙般的人物。
越暘與鐘離慕楚偏偏是同一掛,長相陰柔、氣質溫潤,也喜好穿一身白衣。然而越暘卻事事被鐘離慕楚壓一頭,簡直被襯得像一個贗品。
所以早年,越暘還未娶薑晚聲時,性格其實是軟弱自卑的,心裡更是嫉恨極了鐘離慕楚。
可誰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鐘離氏被滅族,隻餘鐘離慕楚一人,越氏卻因越暘盛極一時。
如今倒好,武安侯府這出芙蓉宴,竟是讓他們二人齊聚一堂,怕是要有好戲看了……
“聽說了嗎,鐘離公子來了!”
“怎麼可能,鐘離公子不是重病在床嗎?”
“讓我看看!”
與男賓那裡的詭異氛圍截然不同,荷塘邊的女眷們聽到鐘離慕楚赴宴的消息,紛紛激動起來。
一個個連花都不賞了,而是往廊橋那邊擁了過去,想趁機賞賞男色,於是便瞧見了鐘離慕楚麵遮帷紗、病弱憊懶的風姿。
薑嶠慘白著臉從眾人身後經過,回到水榭中。
霍老夫人見她狀態不對,關心了幾句,隨後便有下人來通報賓客已到齊。
霍老夫人頷首,吩咐道,“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