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理所應當的權利。
裴少淮知曉女兒的失落不單單在於今日的失利,還在於三十載的堅持卻望不見儘頭,暫時蒙在心頭的迷茫、無措。
“朝廷主動給出的機會,更多的是審時度勢下的無奈之舉。”所以小風提議女子參加科考被駁不足為奇,裴少淮道,“世人的公認遠比朝廷的準許更重要。”
“小風,你需要仔細想想,你所做的究竟是為了世間婦人,或隻是為了敢為書院而已,這很不相同。”
裴雲辭頸背一震,耳畔微鳴,仿佛聽到夏風呼呼的吹聲。
世人公認之時,便不必再在乎朝廷是否準許。
敢為書院隻是率先從叢中飛出的幾道流螢,微光易逝,而這世道的現狀是,牽牛花需要攀附在竹籬上才能立起來。
“不必消沉,你們所做的正是奮鬥的過程,沒有第一步就不會有第二步,更不會有後續的千千萬萬步。”裴少淮最後道。
每一步都是有意義的。
即使它不是到達頂點的最後一步。
“女兒知曉該如何做了。”
借著簷上的燈光,裴雲辭看到父親兩鬢斑白,不變的是眉宇間的正氣和傲氣。
這一路上,父親給了她很多底氣。
裴少淮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笑道:“想通了就好。”
略猶豫了一下,又道:“聽你哥說,前幾日姓梅那小子從太學離職,重新回到了翰林院?”
梅昀祈與裴正觀是同年進士及第,當年他高中探花入翰林,在拜訪裴府時,對敢作敢為有才氣的小風一見傾心,遂上折子自辭,自願到太學裡任教。
這一眨眼都過去十年了。
“他終於回到自己的正途上了。”裴雲辭鬆了口氣,沒有失落與遺憾,隻是平靜的語氣道,“前些日他來敢為書院,女兒都同他說明白了,希望他不要再耽誤自己。”
裴雲辭早就想通,做了決定。
“還是那番話,女兒心裡裝著其他誌向,不想身後有牽絆、顧慮。”
“你想清楚就好。”裴少淮道,“人非車,並無既定的轍子。”
……
……
紀錄片繼續播放著,旁白道:“昌隆三十九年,裴首輔辭世,裴雲辭承襲了父親文清侯的爵位,成為了大慶第一位女侯,舉國矚目。不管是翰林院掌史官筆下的正史,還是稗官野史裡記載的軼聞,都證實了這一事件。”
“裴首輔為何不顧朝廷禮法將爵位傳給女兒,被譽為‘萬院山長’的裴正觀為何甘居景川伯,彼時的裴府又是如何實現這一傳襲,拿到朝廷刻章的鐵券丹書?前人已逝,他們的想法無從考證,但今日我們可以從裴首輔留給女兒的書信裡窺得一二。”
“崖上書房編號21的書信中,裴首輔晚年時書法依舊勁道,他寫道‘若視爵位為名節,而非富貴,則其傳世甚於傳子傳孫’,可見裴首輔認為,女兒承襲他的爵位可以是傳世之舉,而傳統的父位子承,更多的是財富的積累和社會地位的沿襲,非他所願。”
“父親的意願隻是裴雲辭能夠繼承爵位的原因之一,在皇權之下,尤其彼時在位的昌隆帝頗有手腕、極善馭官禦權。”
“透過崖上書房裡的書稿、書信,史學家們認為,裴雲辭能夠成為大慶第一女侯,更多依靠的是自身的實力。她一世未婚無兒無女,投身於女子教育事業,截止到父親逝世這一年,裴雲辭帶領敢為書院的學生們,已編著了三十餘本涵蓋經義、農學、工學、商學、藝術等方麵的書籍,這裡麵有啟蒙思想的高談,也有立足女子生產生存技藝的手冊,甚至繪製了精美的圖冊教習婦人們使用新式機具。”
畫麵轉到蘇杭一帶,戲院裡,觀眾們正聽得入神。
旁白繼續:“在蘇杭的一出昆劇中,就有這麼一句台詞,‘裴山長高義,天下女子誰人不知裴山長?’足以見得裴雲辭彼時的地位。”
“昌隆帝同意裴雲辭承爵,未必是心甘情願,但裴雲辭在民間的地位,身為女子之楷模,倒逼著朝廷做出讓步。”
“昌隆四十五年,朝廷試行女子科考,戶籍地為北直隸的女學子們首次拿到了進士科的入場券,但她們的卷子是單獨出題,與士子們的試卷分開批改。那一年,文清侯已七十六歲。”
“此後,女子科考便如雨後春筍般,傲然成竹,古來文人騷客獨愛的翠篁竹林,再不隻屬於男子。”
“永明二年,南直隸李遇晴會試被點為第五名,在殿試中寫下一篇《格物算學論》高中狀元,成為大慶第一位女狀元。”
“八十八歲的文清侯歡喜不已,在寫給逝去多年的父親的信件中,她寫道‘父親你可知自己輸了一回?女兒幼時,父親曾道,有些事等到小風老了,頭發白了,也未必能成……而今日事情成了’。”
“在曆史的長河中,一個人的成就始終隻能是一個標符,但更多的標符出現,則可以寫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