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身在殿上,裴少淮也能猜到廷議的結果。
事情從不會一蹴而就。
一旁的妻子又歎起了小風的婚嫁大事,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既知曉女兒是個什麼性子、心中裝著什麼所求,又擔憂她在衝動的年歲裡耽誤了自己,貽誤終生。
世人留給女子選擇的空間本就不大,就像是漫長的官道上寥寥可數的幾處驛站,聊可短暫休憩,急送的信件催人快馬加鞭,路過了、錯過了便再回不了頭。
想要什麼、權衡利弊是會隨著年歲而變化的。
看到女兒踏上一條鮮有人走、充滿未知的路,當娘親的豈能不憂心?
“前路不知是好是壞……”楊時月喃喃道。
裴少淮明白妻子所憂,對於孩子的婚事主見,他看得更開一些。
“若是彆家的姑娘,正在做小風所做之事、行女子未敢之路,夫人會是如何的態度?”裴少淮以設問來寬慰妻子。
楊時月侍弄花草的動作頓住了,略一怔。夫君的話好似將官道、驛站撕成了碎片,轉而換成星垂平野的廣闊天地。
若是彆人家的姑娘,自然是要誇一句誌向遠大,甚至投以欽佩。
她當即明白夫君話中深意,舒了口氣,笑道:“你們父女倆人在前頭走得太快,要準允我有跟不上的時候。”
“我也有過擔憂。”裴少淮實誠道,“為人父母者,難免對子女多一份偏愛、私心,有時候這份偏愛何嘗不是一種束縛和偏執呢?”
又道:“所以由她選罷。”
……
晚風吹落晚霞,在餘暉將儘的時候,小風終於回來了。
是她三姑陪著一塊回來的。
小風從宮中出來,先去了南平伯爵府,去找了三姑。
送回了三姑,父女二人站在屋簷下閒敘,青藍的夜色中,從側邊看去,父女的影子好似疊在一起。
三十歲的裴雲辭臉上少了青澀,多了幾分沉毅。
“你向朝廷請願準許女子參加進士科?”
裴雲辭點點頭。
“被駁了罷?”
“被駁了……”裴雲辭有些沮喪,她問,“所以父親一開就知道女兒會提什麼諫言,也猜到了會是什麼結果?”
又道:“如果是父親在的話,應該會比女兒做得好罷。”
她覺得自己沒有把握好機會。
“為父不會比你做得好,能做的也遠不如你。”裴少淮說道,“即便我知曉天下女子想要的是什麼,我心裡亦難做到十分急切、熱忱,時時處處把它當作頭等大事,更莫提立下人生信條了,我的心思在彆處。”
“而小風你不一樣。”裴少淮誇讚女兒道,“為父隻是教給了你學問,但你悟出了自己的誌向,並為此執著,小風你才是理解女子真正想要什麼的人……”
如果是裴少淮參加今天的廷議,他的理性會蓋過感性,他會審時度勢。
裴少淮繼續道:“就像你的三姑,她深知是什麼將婦人困囿於宅院裡,知曉如何做才能讓婦人們有底氣邁出家門。又如你的四姑,她做的也遠不止開方子、抓藥材,她知曉婦人們的心病在哪裡……這些都是我不可能做到的。”
天青色漸漸暗成深藍,雲霞被星辰替代,簷上的燈籠開始煥發光亮。
朝開晨露上,暮憩星河間,短暫一日花顏的牽牛花纏在竹籬上,已沉沉睡去,幾隻流螢自叢中鑽出,在院中飛舞窺人窗戶。
世人俗稱牽牛花為“勤娘子”,因其柔枝嫋嫋,繞籬附竹,也因其朝開暮謝,起得比誰都早。
被世人定義的何止一株牽牛花?
夏日晚風吹拂裴雲辭的青絲,也吹動牽牛花的綠葉,她仍沉浸在失利中,執拗放不下:“從敢為書院走出去的學生越來越多,卻始終等不到一個機會,隻能看著自己的才華一點點消磨在瑣碎事中。”
她們想要成為翠篁青士,世道卻希望她們安於當勤娘子。
“今日的廷議不是最後的機會,更不是最好的機會。”裴少淮寬慰女兒道,“於世人而言,世上從來就沒有不經一番苦難奮鬥而得來的功成名就,於你們而言,也絕不會有輕而易舉得來的權利,被曆史長流淹埋的沙洲不會一朝一夕重出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