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尚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會有能夠“惹怒”陳修澤的能力。
她不過是個普通大學生,湊巧撞了陳修澤的眼,說不出好還是壞。好在她不必再憂心被黃老板掠走、更不會再被舅舅舅媽強行逼迫去拍風月片;壞在她也成了自己之前不屑的那種人。
陳永誠仍舊持筆抄寫,他倒是乖覺,陳修澤讓他做什麼,他便乖乖做什麼,絕無二言。除卻方才那番言論後,待方清芷依舊恭恭敬敬,大嫂,大嫂,他也的確是這樣對待的,禮貌,有輕微的戒備心。
方清芷不知他那戒備心從何而來,私下裡,她那點出身底細恐怕早就被盤查的一清二楚,她對這家人的了解也僅僅停留在他們肯透露出的那些隻言片語中。
方清芷仔細看了那玻璃後的張張照片,果然瞧見那上麵陳啟光手指完好無損,再後來,陳修澤的照片就少了,他起初的手杖是根木頭的,陳啟光的手指也變得殘缺。黑白變成彩色,幾人的衣服也漸漸變得越來越考究,陳修澤的手杖變成如今方清芷看到的這個,銀色金屬的獅子頭,木質杖體。最後一張應是前不久照的全家福,陳修澤坐在最中間,周圍是他的幾個弟弟妹妹,不變的是手中的手杖。
他是個很念舊的男人。
方清芷忽然覺得有些胸悶,她需要出去透透氣。她並非不能適應陌生環境,隻是這裡的壓迫感太過明顯。她同阿賢說了一聲。
天氣有些微妙的變化,大約是前幾日那場雨的緣故,空氣冷了。
方清芷披上自己的舊外套,說。
“我想出去散散步。”
阿賢問:“您是否想要購物?”
方清芷搖頭:“不。”
阿賢仍說:“先生給了我一筆錢,專門用來支付您的賬單。”
阿賢雖然凶、雖然臉上有一道駭人的疤痕,但他語調十分溫柔,不卑不亢。
好像陳修澤身邊都是這樣的人,完全瞧不出是那些報紙周刊上提到的、血雨腥風裡出來的人。
方清芷說:“我不需要。”
她已披上外套往外走,阿賢緊跟身後,外麵的薔薇開得不算茂盛,花匠正勤勤懇懇地打理著漂亮花枝。剪掉不羈的枝葉,好讓養分更多地湧入花苞。方清芷仍舊隻穿一件駝色帆布麵的球鞋,薄薄一層膠底,走在石板路上,並不是很舒服。她的鞋子就那麼三、四雙,輪流換著穿,左右沒有需要特彆出席的場合,她本身也不在意。
她隻對司機說,去西邊街。
阿賢心中詫異,卻也什麼都未說。
走下西邊街,過了讚育醫院的舊址,順著傾斜的街道往下走,這裡曾經是外國人聚集的地方,一些精英學府和教堂也在此,隻是方清芷無心觀賞,她隻往下走,步履匆匆。再往下,香煙縈繞,街道四個角落中豎著旗幡,老舊的木樓梯往黝黑處不停延伸,阿賢警惕地望著周圍,倒不是擔憂會有什麼鬼魅,隻擔憂暗處藏著不懷好意的人。
這個年代,人遠遠要比鬼更令人心生畏懼。
阿賢實在不知方清芷為何忽然要來這邊——民居簡陋,衛生設施也貧乏,更不要說幾十年前曾有過瘟疫肆虐,如今還能看到廟裡供奉著各式各樣的神像,關公,濟公,黃大仙,還有驅疫的綏靖伯。方清芷進去拜了拜,隻拜了綏靖伯。
阿賢問:“方小姐是在為病人拜嗎?”
“不是,”方清芷隻冷冷說,“我為自己,求神拜佛,希望早祛晦氣。”
阿賢噎了一下,心想無論如何,都不能將方小姐這話傳出去,可千萬彆讓先生聽到。
方清芷才不理會他如何想,她本身就是冷心冷情的性格,不然也不會為自己從舅舅、舅媽那邊抗爭到繼續讀書的機會。去了太平山街,她望了望周圍陳舊民居,擠壓壓一團,門前窗沿都擺滿了盆栽,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哪怕自己生活在擁擠中,也想要辦法養一堆熱熱鬨鬨的植物,似乎能從照顧弱小中療愈自己生活的可憐。
她去街邊大排檔處吃飯,一籠燒賣,掀開熱氣騰騰,盛在竹製的蒸籠裡,麵皮裹著豬肉丁,阿賢隻坐在旁邊,暗暗記,方小姐吃了四隻,喝了一瓶水……
方清芷吃完那些燒賣,才說:“我下午去學校圖書館自習。”
阿賢說:“我在校門口等您。”
方清芷說了聲好。
天氣一直沉壓壓的,方清芷待無論如何走動都無法排解心中鬱氣。以往她心情不忿,常常依托跑步來暫排,但心中壓力並不是那樣好疏解。圖書館中枯坐一下午,等到晚上才往家中折返,並不見陳修澤,隻有孟媽準備好晚餐等著她。
“先生工作忙,”孟媽說,“特意打了電話回來,讓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不僅僅是今天忙,往後一連三天,方清芷都沒見到陳修澤。
他不回,方清芷也不問。
天氣漸漸轉涼,方清芷上下課的書包中也多添一件外套,免得冷風侵體。陳家的兄弟姐妹很少往陳修澤的新宅裡來,隻有溫慧寧來過一次,親自給方清芷送東西吃——
“是我自己做的白水浸烏頭,”溫慧寧柔柔地說,“天水圍的烏頭,你嘗嘗,頂好的。”
方清芷隻吃了一點,那東西隻用了酸檸檬、芫荽、從和陳皮調味,筷子插一下背,黃油汩汩流出,滋味自然非同一般。她吃了些,又聽溫慧寧說:“等聖誕節到了,小妹也該放假歸家,她已經想了你好多次,每次打電話時都要問你,可惜你不在。”
方清芷不知如何同對方相處,隻說了聲好。
又聽溫慧寧說:“大哥最近不在香港,怕你一個人在家害怕,特意讓我過來陪著你。”
方清芷愣了:“他去了哪裡?”
溫慧寧笑:“工作,沒事,過兩日便回來了。”
方清芷沒有追問,隻將那尾烏頭慢慢吃掉,耳側溫慧寧還在提她這次帶來的元朗絲苗米……她是個很擅長在吃上下功夫的人,方清芷隱隱有些羨慕,又自暴自棄地想,倘若她早托生幾年,也托生到陳修澤家中便好了。榮華富貴倒另說,至少生活不必這般提心吊膽。
更提心吊膽的事情發生在一周後。
台風的尾巴掃到香港,暴雨預警的這天,方清芷剛好有兩節課。雨水如注,阿賢堅持將車停在校門口,方清芷也懶得同他計較,撐著傘匆匆去上課,學校的排水係統大約出了些障礙,有段路存了汙水,漫過路麵,有校工正披著雨衣整修。方清芷著急上課,沒有停留,踩著汙水橫溢的路麵走過去,膠底帆布鞋裡浸了水,濕答答地踩著,頗為不適。
她收了傘,踩著濕漉漉響的鞋子進了教室,剛走到固定位置坐下,攤開書本,就瞧見一雙手壓在桌麵上。
柔軟的、淡淡的奶油烘焙的氣味。
方清芷抬頭,瞧見梁其頌。
他瘦了很多,顴骨要比之前明顯,頭發柔軟乾淨,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襯衫,氣色尚好。
方清芷剛想起身,教授已經進來了。
她隻能坐下。
梁其頌沒同她講話,這門課他早就已經修過,如今旁聽起來也認真,教授講課,他也在台下握著一支舊鋼筆做筆記。方清芷方寸大亂,花了極久才整理心情,強迫自己用心聽課、讀書。
煎熬到下課,方清芷剛合上筆記本,梁其頌就攥住她手腕:“為什麼?”
他說話聲音很輕,像柔軟的風:“為什麼要寫那樣的信?”
方清芷望自己發皺的筆記本:“我有男友了。”
梁其頌說:“你騙我。”
他抓住方清芷的手腕,微微用力,痛到方清芷微微蹙眉,她最怕痛,偏偏對方又抓得這樣緊,痛到她眼裡蓄了一層霧。
大約是太痛了,方清芷想,她說:“請你放開。”
梁其頌不鬆手,仍舊緊緊握住,他直視方清芷的眼睛,幾乎是步步緊逼:“是不是有人逼你了?我幾次去找你,你舅舅舅媽都不見我,隻有你弟弟,俞家豪,他同我說,說當時黃老板脅迫你,後來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