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他是我的劫,我逃不掉的劫。
安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袋裡總是這一句話。她根本睡不著。已經是後半夜了,安妮爬起來坐在陽台上,曬曬月亮。幸好今天晚上的天氣還算不錯,沒有雲,月亮也很大很圓。她晚上睡覺沒有穿衣服的習慣,就那麼赤裸裸的坐在陽台上,反正大家都睡了,也沒有人看到她。
媽媽推門進來,她知道安妮一直失眠,她就算是心疼也什麼都做不了,這種事情,誰都沒辦法幫她。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地上曬月亮,就出去端了水和藥進來。“安妮,喝了藥睡吧。”媽媽說著,把水杯和藥片遞過去。安妮也不說什麼,抬起頭直勾勾看著媽媽,眼神清亮,可是卻明顯能感受到一種絕望,那種絕望轉瞬即逝,她的眼睛又重歸平靜。安妮一直是安安靜靜的,接過藥喝下去,默默躺回床上。
她就那樣平躺著看天花板,媽媽關了門出去,可是安妮就那樣看著天花板看到了第二天早上,安眠藥絲毫作用都沒有,反倒讓她更加清醒。
早上,安妮套好衣服出門,和以前上學的時間一樣。學校門口的張師傅已經對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多少屆學生都畢業了,唯獨她每周都會回來看一次。
“安妮,來啦。”張師傅笑吟吟的給安妮打開了門,讓她進去,安妮報以一個平和的微笑,很恬靜,這才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子應該有的笑容。安妮走進學校,張師傅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多好的一個孩子。
安妮走向操場,還是回到那個位子,坐下來,雙手抱著自己的腿,就那麼一直看著教學樓。多少年來,這已經是她的習慣。現在是早操時間,操場上滿是下樓來晨練的學生,她看到了當年的班主任老師,她還是一樣那麼年輕,儘管安妮在這裡上學的時候她已經年過四十,畢業那麼多年,她也不顯老。安妮還是默默的微笑,老師看到她,扔下正在跑操的班級,走過來,摸摸她的頭,“安妮,來啦。這兩天怎麼樣?”老師還是和以前一樣關心她,安妮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點點頭,示意自己還好。老師又摸摸她的頭,說著:“安妮你坐著,我要去跟班了,這屆學生比你們那屆更調皮,讓我這老太婆沒怎麼省過心。”,說罷又走回操場,找到自己的班級,整理隊伍帶回教室。
安妮目送著老師進了教學樓,又把目光拋向二樓的一間辦公室,那間辦公室很好認,旁邊就是樓梯的窗戶,一眼就能找得到。安妮的眼神迷離起來,一直盯著那間辦公室。眼淚是突然間落下來的,安妮自己都沒有發覺,等她明白過來自己哭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安妮抹抹眼淚,等到臉上都乾了以後,就走出校門。在門口的傳達室,安妮掏出一個信封,讓張師傅轉交給她當年的班主任老師。張師傅一口應承下來,安妮又轉身看看教學樓,自言自語道:“也許,我以後都不會回來了吧。”
張師傅還沒反應過來,安妮已經大步流星的走開了。等安妮走遠後,張師傅打開信封,裡麵裝著安妮的錄取通知書,是南方的某所師範大學。他很替她開心,因為安妮當初在這裡上學的時候就告訴過他,以後要考到南方的師範去,大學畢業後就去當老師。張師傅笑得見眉不見眼,吩咐了和他一起值班的人看好門,就上樓把安妮的通知書給林老師送去。
那之後安妮竟然真的一次都沒有回來過,大學四年一點消息也沒有,害得幾個老師擔心她好多年。
安妮是有病的,輕度抑鬱症。初中帶過她的五個老師裡麵,隻有歐陽景不知道這個消息,是安妮自己的要求,不讓其他四個老師告訴歐陽。
安妮的高中隻上了一年半,剩下的一年半都是在家裡度過的,媽媽請了家教回來教她功課,安妮學的也很認真,儘管每天花在學習上的時間很少,安妮在參加學校考試的時候還是能拿到年級前五。她每周都會回到自己初中的學校一次,來看看曾經的朋友們。
大學很順利,安妮考的是那所大學的物理係,畢業後工作很好找,在她準備畢業論文的時候不得已把手機關了,找她去當老師的電話幾乎打爆了她的手機。她的手機就那麼一直關到了大學畢業,她不會接這裡的工作。
她選擇了回她的城市,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臨上火車前,她打開自己的手機,看完所有短信後把SIM卡取出來,扔到了窗外。她不需要與任何人聯係,在這裡她並沒有朋友。
下了火車,沒有人來接她,她甚至沒有告訴媽媽她打算回來。學校開學的前幾天,她聯係好了工作,周一報到。她回到了自己初中的學校,但沒有通知她的老師。
星期一早上她沒有安排課,教導主任帶她去了物理組辦公室,將同組的老師們介紹給她。推開門的一刹那,安妮有種恍惚的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這裡,恍如隔世。物理組的老師們都在,上下打量著她,她重新看到了那雙眼睛,又從那雙眼睛中讀出了震驚。她知道,他是她的劫,她逃不掉的劫。
教導主任開口介紹著:“這位是陳安妮老師,剛從XX師範畢業,今天進到咱們組來工作,各位老師們都多關照關照。”安妮的臉上一直掛著恬靜的笑容,微笑著開口輕聲道:“老師們好,我是陳安妮。大家叫我安妮就好了。”
教導主任告訴安妮那張空的辦公桌是她的,隨她自己安排,每個老師還會配備一台筆記本電腦,讓她過一陣自己去領。
安妮把自己的書放在辦公桌上,收拾整理著。隔壁班的孫老師認出來她,恍然大悟道:“這不是安妮麼?好像當年還是歐陽老師的學生吧!”
安妮仍舊笑著打招呼:“孫老師好。以前我還經常問你題呢。”不失禮貌與風度。就算現在是在一起工作,以“同事”的身份,但仍舊改不了他們曾都是她的老師這一事實。
她和歐陽的桌子是辦公室的斜對角,那邊的電話卻突然響起來,安妮不想繼續待在辦公室,就去教務處領她的電腦回來。教務處的老師她一點也不熟悉,當年初三的時候剛轉學過來,隻在那裡領了她的桌子椅子就再也沒有進去過。現在想想還是挺懷念的。她領到電腦後也不想回辦公室,就在校園裡溜達,四年沒有回來過了,這裡倒沒什麼太大的變化,真難得。路過自己的教室,安妮停住了腳,站在外麵往裡看著。是班主任林老師的課,她站在教室外就那麼一直看著,看著她,回想自己的初中生活。就是在這裡,第一次遇到他,那個人是她一生的劫,她逃不掉的劫。
安妮覺得悵然,趁著下課鈴還沒有打,她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並把電腦放在桌子上。自從她來了以後一直一言未發的歐陽景突然開口:“陳老師,教導主任剛打來電話,說讓我帶你。”安妮一愣,又回過神來,謝謝歐陽老師。安妮繼續笑得恬靜,沒有人發現她聲音中的一絲失落與溫柔。
就這樣,安妮重新坐回歐陽的課堂,與八年前不同的是安妮不再做筆記,而是寫著聽課記錄。其實寫不寫聽課記錄都無所謂,講課什麼的她早已爛熟於心。儘管歐陽的課她隻聽了一年,但是她敢說,每一句話她都背得清楚。
三個月過去,安妮正式留在這裡任教。在宣布正式留任那天,全組的老師們都一起去慶祝,安妮很開心,雖然她這麼多年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可是她的心卻是永遠都不會笑了。安妮是有病的,病在心裡。
那天晚上安妮喝了很多酒,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步履不穩。她把浴缸的水放滿,躺了進去,很多年沒有這麼好好的泡過澡了。手機就在洗漱台上,放著音樂,聲音開得很大,是莫文蔚的那首《盛夏的果實》。安妮輕聲跟著唱,在唱完第那句“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時,她就已經泣不成聲。
歐陽是她的劫,是她逃不掉的劫。
回想起她的初中生活,其實沒有人不覺得瘋狂。初一初二的她不斷逃課,離家出走什麼的更是家常便飯,接連換了好幾所學校,都被勒令退學。初三是她最後一次轉學,她乖乖的留在這所中學,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儘管是因為他。
第一次見到歐陽,是在她初三的第一堂物理課上,那時的她仍舊是小女孩心性,幻想著愛情和幸福,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深深的陷了進去。歐陽起初對安妮這個轉學生並不在意,隻要她不拖班上的後退就不管不問。安妮憤憤不平,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沒有人可以不在意她。她發誓,要拿出本事給歐陽看看,沒有人可以輕視她,就算是歐陽也一樣不行。
第一次考試,安妮是徹徹底底的中等生,全班一共六十個人,她排第三十名,年級的排名更是在兩百開外。轉學生加複讀生是五個人,她是這五個人裡麵排名最低的一個。各科老師都很不待見她,她什麼都沒說,隻是在桌子上默默寫下“少說話,多做事,Never give up”。第二次考試的時候,她跳到了班上第十二,更是進了年級前五十,那時她還坐在最後一排,她記得很清楚,宣布成績的時候林老師難以置信,全班同學集體向後轉,把全部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安妮很淡然的接受大家的注視,什麼話都沒有說。
再後來,安妮排到了年級前三,隻是從來不和數學老師說話,五科老師裡,她隻和歐陽關係最近,甚至有段時間,同學們都形容安妮是得了歐陽的“專寵”。那時候的歐陽還很年輕,雖然已經是一個當爸爸的人,但他總是和孩子一樣。安妮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他,不知道是該說他傻還是該說他大智若愚。
安妮看過歐陽的婚照,他的妻子很漂亮,也看過他女兒的照片,粉琢玉砌的小人兒。安妮看到他們一家人的幸福,突然間心痛。她沒有爸爸,媽媽從小帶她到大,她不想小落和她一樣。
也許這麼多年過去了,歐陽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安妮突然開始討厭他,對他表現出各種不耐煩。也許歐陽明白,安妮喜歡他。
安妮很疼歐陽,歐陽也寵著安妮,隻是老師對學生的寵愛。安妮離開了學校,在參加中考前的一個月,歐陽沒有再見過她。歐陽是誤會了,安妮並不是自暴自棄不願意學習,她隻是想讓自己靜一靜,去好好的考試,拿回一個滿意的成績,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歐陽。也是為了忘掉他。這一切她沒有和任何人說過。
安妮做的很決絕,一個月沒有去學校上課,畢業照也不去參加,任憑林老師怎麼威脅說要扣發她的畢業證,她就是不去。隻是把自己關在家裡。
歐陽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和她說過話。也許是恨她的不成器,他一向是個高傲的人,不會去主動過問誰,更不知道安妮這麼多年都是怎麼過來的。
所以那天安妮在歐陽眼中看到了震驚。他不會想到安妮當初的一句戲言竟然變成了現實。那時候的安妮每天中午和他一起吃飯,總是天南地北的胡亂扯著,有一天安妮突然對歐陽說:“我以後來咱們學校當老師好不好?”歐陽沒有當真,就笑著說“隨便你。隻要你敢來。”安妮並沒有問為什麼,她的膽子從來很大,無所畏懼。
隻是一個人,是她的死穴,碰到了他,安妮就沒有任何辦法。她很想忘掉歐陽,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卻始終離不開他。
安妮終於回到了這座城市,終於如願以償的進了那所學校,終於又見到了他,終於讓他明白這麼多年來錯的其實是他。
那天晚上安妮坐在浴缸裡,哭的很放肆,歇斯底裡,仿佛要將這七年積壓的淚水一次哭個夠。她不是不委屈,隻是她不喜歡和彆人解釋什麼,對於歐陽她更不願意解釋。
報到第一天聽到歐陽叫她的那句“陳老師”,安妮的心很痛,以前的歐陽都是叫她“安妮”的,她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她自己。
安妮不奢望歐陽能明白她,更不奢望歐陽能原諒他,隻要看到他好好的,小落也好好的,她就安心了。她不想打擾歐陽的家庭,她不願意做那種自己最討厭的人。安妮沒有爸爸。
她接手了新的班級,很湊巧,三年一屆的輪回下來,她所帶班的班主任老師正是林老師。她帶出去了很多屆學生,儘心儘力,當初安妮在這裡上學的時候,全校都流傳物理組的歐陽老師是個瘋子,因為他不僅嚴格,而且手段奇高,但是現在新的消息又出來了,安妮是歐陽老師曾經的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相比歐陽,更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