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曾在歲月中走失 (1 / 2)

一、

那一年的夏天,是五十年難得一遇的大旱。太陽狠毒辛辣,烤得人心焦火大。課間休息的時候,有一群男生在後門走道鬨得大汗淋漓,笑得張揚。

身邊的朋友指著其中笑容最是燦爛的那個少年,對我說,“快看,是你們班的馮豫。啊呀!真的好帥。”

我被哄鬨聲吵得心煩,皺眉轉過頭去,便對上一雙濃鬱濕墨的眼睛。

少年確有一張出眾的臉,我卻從來都不知道,這個人和我同在一個教室已經快四個月。看了看他周圍的那群人,隨即了然。呼朋喚友,揮霍青春,揮霍父母錢財。這樣的人,饒是一身好皮囊,我也是不會多盯一眼的。

不再聽身邊朋友的聒噪,轉身進了教室。誰帥誰酷與我何乾?

有相熟的同學自身邊走過去,我伸手拉了她,笑問,“今天那兩道奧數題你解出來了麼?

是,我是愛學習的優等生,至少在其他人的眼中是這樣。隻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有些東西實在可憐可悲得緊。

我不在意月考的名次排行,但我需要每個季度那筆豐厚的獎學金。我也不在乎老師的誇獎讚賞,卻得依靠他在各種活動競賽麵前的大力推薦。

我保持優異的成績,在各種代表學校的競賽上拿下獎杯。老師領導認為我是學校的驕傲,我卻隻當它是一場互利互惠的交易。我給他們榮耀,他們給我豐沛羽翼的機會。

僅此而已。

二、

那一天,天氣很好。雖要忍受毒辣日頭的焦灼,卻會時不時吹來細微的風。我趴在五樓的陽台上盯著樓下過往的腦袋出神。手肋邊有一個泥瓦花盆,裡麵豎著一斷毫無生氣的花梗。周圍的泥土乾涸出一道道細小的裂縫,使得那植物看起來像是快要死了。

看著樓下成群經過的人,我伸手將那花盆一寸一寸的推出去,直到有一半懸空,變得搖搖晃晃。右手緊握成拳,隻留食指平伸。頭枕在左手的臂彎裡,隔空點了點半懸的花盆。心想,如果就這樣掉下去,一定會把誰的腦袋砸開花吧。

“你這樣很危險啊。”一個乾淨爽朗的聲音突然傳來,我被嚇了一跳,手上一抖一推,就看見那瓦罐花盆毫無預期的掉了下去。我還來不及反應,便聽樓下一聲慘叫,接著傳來年級主任的怒吼聲。

“是哪個兔崽子乾的好事?給我在哪兒等著。”

我大驚,心跳快速如同擂鼓,好半天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馮豫從走廊那邊走過來,挑眉一臉壞笑。我隨即反應過來,他才是始作俑者。他見我瞪眼看他,笑得更加開心。看了一眼我身後的樓道口,說,“你不跑嗎?想被那毒舌老頭抓住?”

本想與他理論一番,卻聽見主任的怒吼聲越來越近。我厲色狠瞪了他一眼,然後一咬牙掉頭跑回了教室。

我慌慌張張地坐到椅子上佯裝學習,眼神卻總一次又一次心虛地往外麵瞟去。

主任滿臉硬泥地衝上來,額頭上還摻著些血絲,那憤怒的表情看得我心驚肉跳。那時,走廊裡就隻有馮豫一人,他便順理成章的將他當做了“凶手”。一把揪住他的校服領子,邊往辦公室拖去,邊罵道。

“馮豫你這臭小子,幾天沒修理你,就爬到我頭上來拉屎了?”

他也由著自己這樣被拖拽著,嘴裡雖在辯駁,卻顯得如同一個玩笑。那毫不在意的樣子,仍誰看了都會覺得,花盆事件本就是他的惡作劇。

隻有我,一直緊張兮兮的看著走廊裡的人。他在被拖走的前一刻,突然轉過頭來,然後咧嘴衝我露出一口白淨整齊的牙。我來不及收回視線,便與他撞了個正著。

心臟突然猛彈了一下,慌忙垂下頭來,手忙腳亂的翻麵前的書。他該不會是要告訴主任那花盆是我推的吧。明明就是他突然出聲,才害得我受驚失手。如果真被知道了,我一直苦心維持的優秀形象……賴以為生的獎學金……我不敢想。

為這事兒我擔心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放學的時候,在經過車棚的地方又看見他。那時候,他身邊還有其他人,我聽見其中一個說,“馮豫你真是好樣的,居然把一盆泥巴扣在了年紀主任的腦袋上。”

三.

事情好像就這樣過去了一般,馮豫也恢複了原來的樣子,每個課間都能聽見他愉悅輕快的笑聲。後來我聽同桌說,馮豫的爸爸來過學校,負擔了主任的醫藥費還請吃了飯。

我害怕事情被拆穿,到時候我一沒錢賠他,二還得毀優等生形象,這顯然不是我想見到的。於是,便有些刻意躲著他。反正也不是有多少交集的人,於我,這樣是最好的選擇。

哪知這樣越躲,他卻越是頻繁地出現。

我送練習本去辦公室的時候,他突然從樓道裡跳出來,嚇得我愣住之後便飛快的跑開。我從小賣部經過,他抱著足球一身汗臭的跑來,大力往我懷裡塞了一個香草味的甜筒。我正與同學討論數學題,他笑嘻嘻地擠進來湊到我跟前,一臉諂媚,“班長,數學作業借我抄抄吧。”

我存心想與他保持距離,他卻總是出其不意的闖進來,然後不給我任何抗議的機會就又飛快的離開。這樣時間一長,就連我身邊的朋友都開始覺察出他的怪異。有一天拉著我,探究的問,“馮豫是不是在追你啊?”

“亂說什麼。”我立即打斷她的話,卻沒忍住心跳漏了半拍。

那時候,學校對待早戀很嚴厲。一旦被發現,留級或者退學沒有商量。我隻聽說他家占勢,所以無論他多胡來隻要不過分學校都不會為難。單這一點,就是我比不得的。

於是,那天放學之後,我坐在車棚外麵的石凳上等他。他與朋友一起過來,看見我就同身邊的朋友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幾人隨即轉頭也看見了我,來回在我與他身上打量了一遍,然後高聲發出些了然的唏噓聲。

莫名的,我耳根竟有些發燙。不過,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仰頭看著那雙墨色的眼睛說,“馮豫同學,我有事要和你說。”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和朋友揮手示意他們先走了之後,才取車來到我身邊,說,“邊走邊說吧。”

他應該是剛剛打完球過來,身上有淡淡的汗水味道,頭發和臉上都還有沒乾的水珠。我知道他們喜歡泡得滿身大汗,然後去水房直接將涼水噴在頭上。

校門口有一排年歲很久的梧桐樹,如今正生得枝繁葉茂,朝氣蓬勃。我垂手走在他旁邊,感覺到傍晚的風,吹動梧桐葉,掃過我手臂上的皮膚。冰冰涼涼的,挺舒服。

他就這樣突然伸出手來觸了一下我的手臂,感覺到那熱騰的溫度,我吃驚抬頭。他約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一下碎發邊的耳朵,笑容乾淨純粹。

“居然真的是冰涼的,你一整個夏天都這樣嗎?”

我自呆怔中明白過來,才點了點頭回答他,“嗯,我是涼性體質。”說完竟覺如釋重擔,輕輕噓了一口氣。原來隻是好奇。

又往前走了一段,我才張嘴與他道,“上次的事謝謝你了,讓你替我背黑鍋真的很抱歉。”

他雙手扶著車柄,臉上仍是慣常那樣的笑。

“你確定是在真心抱歉?而不是打心眼裡覺得,是我突然出聲害你失了手?”

我張大了嘴半天答不出話來。明明已經做了足夠的掩飾,他卻像是什麼都明白。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局麵,我因局麵尷尬而陷入沉默。

他卻突然又哈哈大笑起來,左手食指輕戳了一下我的肩膀,“你彆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我本來就不該突然出聲嚇你,更何況你那麼優秀,即便我對主任說實話,他也隻會覺得是我在誣陷你。”

他笑得明媚無憂,如同黑寶石一般的瞳孔在夕照下泛起五彩的光。我卻突然覺得生氣,有一種被人耍了的厭煩漸漸湧上心頭。

沉默著往前又走了幾步,身邊的人終於止住了笑。我冷聲對他說出今日找他的目的,“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吧。馮豫同學,我希望你以後彆再來騷擾我了,我對你並沒有好感。”

“怎麼……”他被我突然轉變的態度嚇愣住,也停下了腳步。

我抬頭再一次對上他的眼睛,麵無表情,“那麼,馮同學,再見。”

那個下午,我在斑駁的光影下挺背離開,沒有回頭。自然也不知道,有個笑容明媚的英俊少年,用了茫然心傷的表情,在樹蔭間呆立良久。

四.

自那以後,他果真不再做原來那些無聊的事。不過卻是換成了藏在牆後偷偷看我,而那些香草口味的甜筒也換被塞進了我的課桌。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課間抽空把甜筒喂了野貓。

那時,我還能時常聽見他的笑聲,爽朗依舊。他仿佛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沒有憂慮不用考慮未來,似乎除了開心的笑便不用再負擔其他任何事。而他越是這副樣子,我就越加討厭他。

活得那麼開心,真令人討厭。

……

她的肺病又犯了,每夜每夜都疼得睡不著覺。這世上隻有一種藥,能止那撕心裂肺的痛,可家裡的積蓄根本負擔不起。我每晚都躺在閣樓上,聽她隱忍克製的□□聲一直到天亮。

好幾次,都想跑下去衝她大吼,“痛就叫出來吧,大聲的哭出來。一個未婚女人,靠賣魚養大女兒。一輩子都在旁人的指點中殘喘偷生,那麼苦那麼累的人生,為什麼連病痛都還要隱忍,為什麼連在自己的女兒麵前都倔強著不流一滴眼淚。”

然而,除了緊咬著嘴唇無聲落淚,我什麼也做不了。忍受了慘絕人寰的淩辱,卻還是生下了我這個□□犯的女兒。供我吃穿,供我上學。無論她做什麼,我沒有資格責怪她。

市裡又有一場作文大賽,第一名的獎金有三千塊。班主任說,“馬上就要月考了,這個作文大賽需要花很多精力,你能兩者兼顧嗎?”

我毫不遲疑,堅定地點頭,“請老師幫我報名。”

隨後的日子,我都在潛心準備著作文比賽。一直到那天下午上體育課,被五個女生堵在了廁所裡。打頭的那個我認識,是學校出了名的問題女生。她掐著我的下巴,眼神不屑。

“就是你整天纏著馮豫?聽說你很喜歡抱老師大腿?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怎麼就不低調點兒呢。”她一巴掌甩過來,鋒利的指甲劃破了我的臉。然後她指著五人中的一人對我說,“看清楚了,馮豫是我幺妹胡玫的人,彆整天不要臉的倒貼。”

我歪頭吐了一口舌下的血漬,笑著看向那名叫胡玫的女生,說,“既然如此,請你管好你的人,讓他彆沒事就往我跟前湊。”

那女生臉色頓時變得很是難看,帶頭的高個子女生又是一巴掌甩過來,清脆的摩擦聲響在空蕩蕩的衛生間裡傳得既遠又長。

後來,她們每人又踢了我一腳。我捂著肚子走出去,走道裡空無一人。臉頰和肚子均是火辣辣的痛,我卻並沒有流一滴眼淚。

從教學樓裡出來,又被馮豫攔住。我聽見他說,“你討厭我嗎?若是不討厭,就不能試著接觸,然後把沒有好感變成有好感嗎?”

那時他站在陽光裡,眼神期切軟弱,是極少能見的低落樣子。

我在陰影裡站定,一臉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