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感?你難道不知道嗎?你這樣的人,是我平生最恨。不思進取,荒廢青春,還揮霍得那般理所當然毫不悔改。”
他愣在當下,好半天沒有反應過來,見我轉身要走,忙又急切著大聲喊,“你要是不喜歡那樣,我……我改!我改好嗎?”
我卻一下子火上心頭,剛剛遭遇的淩辱儘數都算到了他的頭上。我猛的從陰影中衝出去,指著臉上的巴掌印子衝他大吼。
“馮豫,請你睜大眼睛瞧清楚。我與你根本不是一類人,我甚至對你們那自以為是還毫不懂珍惜的態度深惡痛絕。憑什麼為了自己的私欲就去恣意傷害彆人,我又憑什麼因你而受這樣的欺負。”
他這才看到我臉上的傷,一臉的震驚。伸手就要來拉我,我卻再不想多與他糾纏,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手,說,“拜托你離我遠點,不要讓我將沒有好感變成徹底的厭惡。”
然後,頭也不回的自他身邊擦身走開。
五.
隨後的兩個星期裡,我都在認真準備著作文比賽。偶爾偷窺的目光依舊能感覺得到,隻是課桌裡再也沒有出現過香草甜筒。曾在同桌的八卦中聽說,馮豫嚴辭拒絕了那個追了她兩年的女生。
作文初稿已經交了上去,先通過學校的篩選,然後正式確定參賽名單。出結果那天,我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
他一臉難色的對我說,“這次我們隻有一個名額,你獲過那麼多次獎,應該並不在意這麼一次。所以,學校決定把機會給其他的同學,以發掘更多和你一樣優秀的學生。”
不等我說話,他又突然揚手衝門口經過的人招呼道,“胡玫同學,你來得正是時候。老師這裡有些參考資料,你拿回去認真看看,會對這次的作文大賽有幫助。”
我應他視線轉過身去,便看見那個曾在廁所裡狠狠踹過我肚子的女生站在門口。我記得她對我說過,最好離馮豫遠一點兒,不然要我好看。自她身邊走過去,我分明聽見一聲勝利的嗤鼻。
漸漸地,各種不同的聲音開始湧現進腦子裡。
“你知道嗎?馮豫剛剛拒絕了胡玫哦。”
“胡玫啊,就是那個胡大老板的女兒,賣地皮起家的暴發戶。”
“哇,你看見胡玫家的車了嗎,起碼得值80萬。”
“她爸來學校做什麼?”
“好像是說胡玫報名參加了作文大賽。”
我一路走回教室,坐到椅子上的時候,已經被氣得渾身顫抖。桌子上還放著我這兩個星期所準備的構思,如今看著卻覺得像一個巨大的笑話,與我對視著,每筆每畫都在嘲諷譏笑。
突然一把抓起那些草稿,用儘全力的撕扯起來。清脆的聲響伴隨著雪白的紙屑飛得滿屋都是,我強忍住眼中的不甘,掃落一地的紙屑,然後一把抓起書包飛快地往教室外麵衝。
到門口的時候,撞見了馮豫。他正一臉驚訝和不解的看著我,蠕動嘴唇卻終於欲言又止。一直硬包著的眼淚無聲滾落,我用力一把推開他,掉頭跑了出去。
我在街上遊蕩了一下午。回到家的時候,她正在搬三輪車上的乾魚。我快步上前,從另一邊抬住那重達十五公斤的箱子。她輕咳了一聲,抬頭看我,“彆把校服弄臟了,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我輕嗯了一聲,垂頭一言不發的幫她抬箱子進屋。好像就是那刹那的低頭,突然就覺得,今日的委屈什麼都不算了。和她比起來,我明明活得那麼好。
她仍是壓抑著疼痛在工作,那日我陪她說了很久的話。雖然,多是我一個人在嘮叨,心裡卻是長長久久的滿足。我告訴她,從明天開始我要參加作文大賽的培訓班,可能要一到兩個星期的時間。我還說,我一定會拿到第一名,然後給她買止痛的藥。
第二天我照常回去上課,對於昨天的曠課行為,班主任什麼都沒說。馮豫給我傳了好幾次小紙條,我都沒有理他。那天,我早退了五分鐘,一個人去了市區裡最熱鬨的夜場。
本來年齡還不夠十八歲,但常年裹在校服裡麵的身材令那老板眼前一亮。她說,這年頭就有男人喜歡學生妹,她讓我穿校服上班。
來這裡揮霍的人很多,個個都出手闊綽。我的工作時間是七點到十一點,賣各種各樣的酒,賣得越多得到的也越多。小費是自己的,被吃豆腐也得自己受著。這樣明買明賣的交易,我覺得很公平。至少,不會像作文大賽那件事一樣,讓我覺得惡心。
這個工作來錢很快,第一天我一共拿了一千八。那個老板聽說我是第一天上班,便說,若是我能一口氣連乾三杯,他就給我五百。我想都沒想,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儘。
我在那裡工作了一個星期,隻需要再做最後一天,就能存夠她半個月的藥錢。那天,我主要負責的是一個流氓頭子和他的幾個兄弟。這群人性格很乖張,但是也非常豪爽。一般不會為難我們,可是遇事輕易不會罷休。
那大哥正往我衣服裡塞錢,馮豫卻在這時候滿身怒氣的衝進來,身上還穿著校服,手裡提著書包。他一把將我從沙發上揪起來,眼中冒出紅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為什麼要這麼作踐自己,被學校知道了你會被開除的。”
他的手緊緊的抓著我的肩膀,我從他身上感覺到了發自內心的憤怒和擔心。那大哥卻突然站了起來,歪著牙齒,話說得一嘴流氣。
“小朋友,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馮豫這才將目光轉到混混頭子身上,毫不畏懼的回他道,“我告訴你,欺負未成年少女是犯法的,你小心吃牢飯。”
那混混平時橫著過馬路的人,對他一毛頭小子壓根沒放在眼裡。當即就上來兩個,作勢要拿他。馮豫自然不從,拉了我就要走,卻讓人一把揪住了衣裳。
我心裡大驚,連忙掙脫他的手,去挽那混混頭子。嘴裡還迅速說著,“大哥,您大人大量彆和他一毛孩子計較。來來來,我替他賠罪,罰三杯怎麼樣?”
能看出,那混混也不想壞了好心情。伸手搭在我肩上,臉色已經有些鬆動。馮豫卻是什麼都不理,揮手用力掃開那大哥的手,又一把拉住了我。
“你現在就跟我走,這種地方,這樣的錢不賺也罷。”
麻煩就在那時候爆發,有一個混混將一瓶未開的啤酒砸在了馮豫的頭上,屋裡有女人嚇得尖叫出聲。我在他遭圍住的前一刻被用力推開,隨後,便是一片混亂。
那些人本就是以打架為業,又人數眾多。馮豫隻掙紮了兩三下,便被摔倒在地。我想衝上前去阻攔,卻被人用力一腳踢倒在了沙發上。自那些拳腳間,我看見他緊護著頭蜷縮著,純白的校服上已經汙跡斑斑。
六.
後來,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我被當做厲害關係人帶去了警察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馮豫的爸爸。和他一樣英俊瀟灑,氣度不凡。他將我上下打量了個遍,才歎了一口氣說。
“小豫在學校的事情我多少都知道一些,在我看來,你是個優秀能乾也有抱負的姑娘。先摒棄年齡不談,你們的性格也並不合適。這次是他自己闖出來的禍,你也無需過分自責。但是那樣的地方,叔叔勸你以後還是不要去了。”
他態度和藹,可話中暗含的意思,我聽得再明白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樣的人麵前,我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卑微。他的目光如有千斤之重,沉壓在我的肩頭,像是要逼我低矮進塵土中。
我想挺直脊背大聲的辯駁,成人能用權勢讓彆人屈服軟弱,憑什麼我就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賺錢。披著光鮮的表皮耍儘手段,做過不知道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又拿什麼立場來教育我,行端坐正,胸懷仁心。
隻是,所有的話,都在看見那個慌張奔走進來的身影之時哽住。接到警察局的電話,她一定很害怕吧。這麼深的夜晚,顫抖著肩膀從那又黑又臟的巷子裡跑出來,明明還生著病。
我要過去扶她,卻被她一巴掌扇過來。不停抖動著的嘴唇咬得和她臉色一樣蒼白,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燙著全都灼在我心上。
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麵前哭。
……
我在夜場賣酒賺錢,還使馮豫被打住院的消息很快在學校傳開。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對我的態度都是一落千丈。班主任甚至語焉不詳的暗示我,班長有這樣的前科會對同學的影響不好。
對於這些,除了越發看清人的本來麵目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想法。本來,就未曾用心接納過,如今過往不再,甚至連失去都談不上。
學校開始“綜合考量”我,從德智體美各個方麵。自甘墮落四個字將我過往無數的獎杯無數的首位一筆拉黑,用校長的話說就是,成為我人生道路上一筆永遠無法磨滅的敗筆。
馮豫半個月之後才出院。回學校那天,他約了我在足球場的坐台見麵。他來的時候往我手裡塞了一個香草口味的甜筒,就連包裝紙都已經撕開了,隻等我張口去吃。
他臉上還貼著小塊的創口貼,我低頭咬了一口奶昔,濃鬱的香味撲鼻而來,有冰甜的味道在嘴裡化開,蔓延過舌身,膩出淡淡地苦澀。
我抬頭望著他笑,“果然,我還是不喜歡香草味。”那時,剛好有風吹過,揚起了我肩上的頭發。
而他,在微習的風舞中頓神呆住。
我說,“馮豫你知道嗎,我媽有很嚴重的肺病,可她仍然堅持工作。因為,要供我生存和上學。你看學校裡隻要是個競賽我都參加,有人說我想得到老師的喜歡想瘋了。其實,我隻是想錢想瘋了。但是,我卻不能輟學出去工作,隻因她會傷心難過。她每晚都痛得睡不著覺,她會因為天氣熱怕走路辛苦而給我買自行車,卻不願拿錢給她自己買上哪怕一顆的止痛藥。你來的那天,是我做的最後一晚。結束了之後,我就能給她買起碼半個月的藥。可你的到來,將一切都毀了。如今,即便我將藥放進她嘴裡,她也會咬牙再吐出來。她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我,也讓我牢牢地記住了,這一切都因你而存在。我承認對你有好感,可那樣的喜歡和對她的感情比起來,會讓你顯得一點兒都不重要。”
他一直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我,許久都不說話。我陪著他站了一會兒,見他仍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便轉身下了台階。
那日,夕陽很美麗,晚風溫柔細膩。
……
那個季度的尾聲裡,我以全省第一的成績申請了跳級。又在高二最後一年參加了高考,最終以水準線以上的分數被本市的一所大學錄取。
曾經那些被稱作荒誕無奇的往事,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徹底被人遺忘。如今的人們說到我的時候,都隻會想到民高那個連跳兩級的天才女生。
老師們說我是他們的得意門生,同學們說我是他們的目標榜樣,就連街坊鄰居也常說,市裡的天才少女和他們是鄰居。
臨走前,學校給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歡送會。我站在全校師生麵前,在演講稿上的最後加了一句話。
“請記住那些為你吃過苦挨過痛的人,隻因為他們願意在乎你,願意默默的守護你。這是值得你銘記一生的,榮幸。”
那時候,台下坐著剛剛升上高二的馮豫,如今的他因優異的成績當上了年級學生代表。因為離得我很遠,所以我沒辦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轉身走下講台。最先迎上來的,是我這一生最愛的那個女人。放下手中的鮮花,我快步上前,擁抱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