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長幾上鋪開的三件大氅與五套秋衫,並一些棉襪鞋子之類,半晌沒說話。
這小姑娘對他可真是體貼。
日日膳食不重樣,從頭到腳的衣物又備得齊全。
她對他這樣好,他也該對她好些。
他也不想欠人情。
“拿一萬兩銀票給她開支。”
陳管家笑容就僵在臉上,乍然一聽好像很財大氣粗,很符合國公府世子爺的身份,隻是怎麼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呢。
人家鞍前馬後地準備全套行頭,世子爺就不能親自替夫人挑些首飾之類?
新婚夫婦一點情//趣都沒有....
瞅著燕翎已坐下來忙公務,陳管家硬生生將這些話給吞回去。
一萬兩銀票當晚被送到寧晏案頭,她接過手隻當是燕翎給她用於家裡開支,一旁丈夫在外頭得了俸祿銀子交給妻子收好是常事,隻要他願意與她好好過日子,她樂見其成。
慢慢來吧。
寧晏心裡這樣想。
根本沒意識到這是燕翎給她的私房錢。
寧晏吩咐如霜單獨記了一個賬本,收入壓箱底的匣子。
翌日天晴,秋高氣爽,明澄澄的秋光灑落下來,明熙堂沐浴在溫煦的光芒裡,寧晏不喜潮濕,吩咐丫頭婢子將所有窗牖打開通風換氣,原先帶來的書籍也全部擺在院子裡的木架上晾曬。
燕翎有一段時間沒來後院了。他人雖未來,日日吃穿用度寧晏都是替他張羅好的,每日晨起書房外便候著提著食盒的小廝,書房衣櫃裡堆了不少她新製的衣裳。
想起小妻子無微不至的照料,午後忙完,燕翎打算來看望她。
明熙堂的院子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架秋千,一道倩影歪在藤架上,她穿著一身水紅的馬麵裙,梳著一個墮馬髻,獨獨一隻白玉簪子斜斜插著,明湛的陽光下,她肌膚晶瑩剔透,如冰肌玉骨,她托腮歪向裡側闔目淺眠,麵朝他的方向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來,秋光流淌在她四周,她渾身流露出一種慵懶寧雅來。
燕翎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娘子容貌是極美的。
“咳咳...”他清了下嗓子,提醒寧晏他過來了。
寧晏懵懵懂懂睜開眼,瘦弱的雙肩一聳,昏然掃了一眼,發現一道清峻的身影立在正房廊蕪下,他著了一身湛黑的長衫,腰間係著玉帶,將身形勾勒得十分挺拔修長,一張臉被廊廡下的光映得如白瓷一般,輪廓分明,冷雋如玉,俊得讓人挪不開眼。
寧晏盯著他,足足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匆忙撫著衣裙,跳下千秋迎向他,
“世子爺....”
剛剛睡醒,杏眼如同蒙著一層水霧,帶著平日不曾見到的嬌憨。
眼神直勾勾看著他,盛滿疑惑。
燕翎被她瞧得耳根泛紅,將目光移向內室,越過洞開的窗牖,一眼瞧見那煥然一新的博古架。
原先上頭安置各色珍貴的瓷器與古董,如今卻擺著一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兒,有小盆的花草,還有一些彩繪的瓷娃娃,各式各樣的小物件,倒也笨拙有趣。
換做以往,他不喜花俏的裝扮,如今瞧著麵前嬌憨秀美的小姑娘,忽然想,或許姑娘家的就喜歡這些。
寧晏順著他視線往裡望去,登時腦筋一跳,忘了問燕翎意思了。
“對不起,世子爺,我...胡亂擺了些東西。”
“無礙的。”燕翎居高臨下俯視她。
記得敬茶那一日,她站在女眷堆裡,明明是高挑的,如今立在他跟前,倒是顯得十分瘦小。
“這屋子是你住的,你想怎麼安排便怎麼安排,不必問我。”
寧晏頓生幾分感觸,這段時日雖相處不多,卻也感受得到,燕翎對她的讓步。
燕翎瞥見她手裡抱著一本書,瞧封皮似乎有些熟悉,
“你在看什麼書?”
寧晏愣了一下,她發髻鬆軟斜斜的,雙眸更是亮晶晶的,連忙將書遞出來給他瞧,
“這是《鹽鐵論》...”
燕翎已經看清書封,心中稍吃了一驚,怎麼會有姑娘看《鹽鐵論》,他記得家裡的妹妹平日最愛倒騰些首飾花簪,哪怕看書也是遊記話本一類。
“你怎麼愛看這個?”
他隨手將書接了過來,翻開一頁,秀挺飄逸的簪花小楷映入眼簾,燕翎盯了一會兒,握著許久不動。
這姑娘字如其人,一個字,美。
燕翎出入皇宮,見慣美人,再美的人在他眼裡,皆是繡花枕頭。
不成想,她字也好看。
又定心瞧了她的幾句注釋,這才發現這姑娘甚有見解。
抬眸看向院中書架,上頭晾曬著各類書籍,大步走了過去,掃視一眼,發現不是史書一類,便是食貨誌有關的書籍,其中有好幾本涉及海禁。
本朝開國之初曾開海貿,福州,泉州並番禺一帶,商貿繁榮,後遇海盜犯境,牽扯朝中爭鬥,乾脆施行海禁。
“你好像對邊貿很感興趣?”燕翎懷揣她的書冊,側眸瞧她。
她跟在他身後,熠熠的眸眼閃過一絲恍惚,“我外祖乃泉州人士,曾開船出海經商,去過暹羅等地....”
“原來如此....”燕翎想起自己書房有不少關於邊貿的書籍,
“我曾在皇家藏書閣抄了幾本書,興許你會有興趣。”招來門口候著的雲卓,吩咐他去書房取書。
寧晏喜不自禁,婢子們端了兩把圈椅並一高幾過來,二人乾脆坐在院子裡看書,燕翎是個書癡,他少時便讀過《鹽鐵論》,有意試探寧晏深淺,依著寧晏的注解便考較起她來,二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去,竟也有幾分較量。
“依你的意思,這海禁不該實行?”
“這實則是斷朝堂財路,世子爺,您若有機緣,大可去泉州或番禺一趟,便可瞧一瞧當地的情形,當年我外祖在世時,泉州遍地牙商,這些牙商上接朝堂,外引海商,內通百肆....”
寧晏滔滔不絕講起自己的見識,燕翎聽得入神,渾然不覺身子往她的方向靠,二人肩頭無意交叉而過,神情皆十分關注,遠遠望去,男才女貌,十分養眼。
待雲卓將書本送來,寧晏迫不及待翻開,這裡涉及曆朝曆代關於鹽鐵邊貿的課稅政策及變遷,寧晏愛不釋手,時不時請教燕翎幾句,燕翎耐心解答,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涼風拂麵,寧晏輕輕咳了一聲,燕翎側眸看著麵前一絲不苟的姑娘,頭一回對她生出探究的興趣。
瞧著瘦小嬌弱的人兒,腦子裡卻鋪了宏圖錦繡,不簡單。
“外邊冷,進去看。”
寧晏手中這本還有小半沒看完,心中有些不舍,“世子爺,您能將這幾本書借給我嗎?”
燕翎還不至於這麼小氣,“你收著吧,我現在也用不著。”
寧晏喜滋滋道了謝,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
兩個人的視線不經意撞了下,均尷尬地錯開。
到了用晚膳的時間,便著下人將膳食擺在了西次間。
燕翎沒有走的意思,寧晏自然邀請他一道吃飯。
二人不緊不慢用完,如霜給燕翎奉了一杯碧螺春,寧晏趁著他在,又翻起那本沒看完的書,問了些疑惑之處。燕翎耐心解答,漸漸的便發現這姑娘有些不對勁,
“你怎麼知道婆羅洲在南掌國之南,是獨立的一片島嶼....”
海防圖隻有朝廷兵部與戶部有,旁人不可能看過。
寧晏頓時打了個激靈,意識到自己一時失嘴,抬起明亮的雙眼,“我小時候聽外祖父說過....”
燕翎總覺得這小丫頭有事瞞著他,卻也不好意思多問。
明間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窗外黝黑一片,秋寒一陣陣席卷而來,昏黃的光落在他眉梢,將那一貫冷冽的冰霜化開一些。
時辰不早了。
寧晏緩緩將書本合上,抱在懷裡,眉眼低垂著,落在他那雙鹿皮靴上,是她吩咐繡娘新做的鞋子。
二人難得離這麼近,他清冽的氣息,纏繞在她周身,有些揮之不去,寧晏稍稍轉了些身子,隔開了些,心中犯踟躕,也不知他是有事而來,還是純粹來後院瞧一瞧,若是再開口纏著他,會不會顯得有些邀寵,寧晏臉皮還沒這麼厚。
洞房那一夜是他晾了她,她不會放下身段求他睡她,這是她最後的尊嚴。